我从地图上抬起头,最先看到的是两张焦急而满含期待的脸。左边是归无情,右边是李开心。他们将所有逃生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却只能让他们失望。我还没出言,他们大概已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端倪。
两人同时散开,归无情低头看地板,又转身细看墙壁;李开心则要淡定许多,默默地解下腰间的酒瓶子,仰脖喝了一大口,尚未完全吞下,似乎觉得不过瘾,又仰脖倒出一大口。一股浓烈的洒香,混合着灰尘的气息,在身边飘散开来。
虽然他们看出了结果,我还是说了句很长的废话:“没有逃生之路。此处离秀水镇太远,万方成的地下城堡,还没延伸到这里。少林&武当的人以此作为据点,大概就是看中它的人迹罕至。”
李开心喝完酒瓶子里最后一滴酒,问我:“你有什么办法?”
我苦笑:“惟一的办法,就是你们两个藏身于此,我举着火把走出去投降。要杀要剐由他们。”
李开心笑道:“你怎么能想到投降这么没出息的招数?”
我叹气:“投降总比等死强。想到要被弓箭射成刺猬,或被刀剑砍成肉泥,我就浑身发毛。”
李开心又笑:“就算是投降,你也活不成。他们如此痛恨你,把你乱刀砍死,恐怕还是轻的。”
我争辩:“投降嘛,为他们减少损失,可以谈条件。”
李开心:“这倒稀奇,投降还有条件可谈。自古以来,战败者或者走投无路者,大多是无条件投降,你也许可以开创历史新篇章,带着条件去投降。请问王大侠,你的投降条件是什么?”
我笑说:“起码可以让我有尊严地死去,比如自杀或者服毒之类。只要不是万刀凌迟,或者五马分尸,死得舒服一点,我都可以接受。我要求并不高。”
李开心:“让你自杀,估计他们会爽快答应,毕竟省心省力,还可以围观。江湖上的人见惯了杀人放火,可是亲眼看人自杀,恐怕谁都没有体验过。”
我说:“在我自杀的时候,你们两个趁着大家好奇围观的空档,于黑夜中悄悄溜走,他们未必会发现。即便发现了,要将你们赶尽杀绝,他们也得付出不少人命代价。少林&武当众弟子的怒气,主要因我杀伤了同门而起,我死了,他们追杀你们两个人时,就没那么拼命,而他们一旦有所怠惰,你们突围的可能性就很大。最后,只要我一死,叶欣姑娘的生死对他们而言就不重要了,估计就此忽略她也说不定。”
李开心夸张地点了点头,言不由衷地说:“嗯,听起来有点道理。”
归无情接口:“有道理的话,未必有用。”
我嘟嚷:“我这个主角都死了,整场戏快要落幕,怎么还行不通?”
李开心笑道:“你平常不笨,怎么关键时候出的主意这么馊?”
我不服:“这主意怎么馊了?”
李开心反问:“少林&武当的人不顾一切代价诛杀你的理由是什么?”
我答:“除了身份特殊,既是教主、又是帮主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知道了盒子里的秘密。”
李开心笑道:“那么王大侠,一会你去投降的时候,怎么向他们证明,咱们三个在屋里相处好几个时辰,你的嘴巴被人缝住了,盒子里的秘密一个字都没泄露?又怎么证明,盒子没在我们面前打开,里面的东西没被我们两个带走?”
我底气不足地说:“我告诉他们,自己受伤太重晕过去,一直到现在才醒来。盒子我可以当场打开交给他们。”
李开心大笑:“这话连鬼都不会相信。他们不但知道你早醒了,而且还清楚你一向多嘴多舌,心中的秘密一个字都藏不住。虽然你是主角,但他们还没笨到把我们两个配角完全忽略的地步。梦遗和无厘两个人精,又怎么可能为了围观你自杀,而让我们两个趁黑夜溜走?”
这是实情。其实我说去投降,不过是没话找话,心里也明白根本行不通。对我而言,一筹莫展之时嘴巴不停,一方面可以减轻内心的恐慌,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套出旁人更多的分析之语。这就相当于聚合几个谋士开会,自己抛出一个并不怎么高明的方案,让他们不断地加以反驳与修饰,即便谋士全是笨蛋,但大家畅所欲言,总能从其中找到几句可用之语。
李开心不是笨蛋。归无情也不是。他们在某此方面比我更聪明,至少江湖经验比我丰富,对人性的理解也比我透彻。
我故作高深地叹气:“看来,有时候话特别多,也会害人不浅。”
李开心笑说:“何止害人不浅,你这张碎嘴,把我们的性命都搭上了。”
我反唇相讥:“你好像并不怎么害怕搭上性命,心情一点没受影响。而且,你嘴上功夫并不比我差,不把我说得哑口无言,绝不善罢干休。”
李开心:“连你王大侠都不怕,可以想出投降自杀的馊主意,我一把年纪的老酒鬼,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低声嘟嚷:“其实我很怕死。特别怕被人杀死。甚至每一次跟人交手都害怕。”
归无情站在屋角,将话头接了过去:“谁不害怕被人杀?完全没有恐惧感,岂不是所有的武功招式对他不起作用?从根本上说,招式的虚虚实实,就是基于人的恐惧感而设置的。”
我笑道:“咦,你也会害怕?而且还能以此为例,讲出貌似深刻的武学道理?你这张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变过,我以为你对一切都无所畏惧呢。”
归无情轻声哼了一声,没再答话。他不是个油嘴滑舌、靠不着边际的话言调节气氛的人。也可以从另一方面说,这是个没有幽默感、更没什么情趣的人。相比而言,与李开心相处,就有意思多了,无论说什么胡话,他都能接得住,而且像比武拆招一样有来有往,又是点到即止。既活跃了气氛,又不伤感情。
现在,李开心要结束这种不着边际的胡扯了。
李开心:“说正经的。自从我们三人钻进这个屋子,他们就已经下定决心将我们全部灭掉。否则,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招来诸神教作后援。所以,现在外面听起来寂静无声,实际上四周围得密不透风,要想逃跑肯定是做不到。三个人分开走,也只会削弱自身的攻击力,改变不了我们的死亡处境。”
我挥挥手:“形势就别作太多分析了,徒然让人心里发慌。说说我们该怎么办吧?”
李开心:“办法很简单。”
我惊讶得合不上嘴巴:“我靠,你有简单的办法不早说?还故作神秘地问我?”
李开心:“我的办法就是,趁现在没人打扰,你当面打开那个神奇盒子,让我们看个究竟,里面到底是什么惊天秘密?”
我一时不解:“你这算什么办法?”
李开心悠悠地说:“既然死路一条,你总得让我们死个明白吧?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因为盒子里的秘密而死,如果到死还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岂不是太冤了?”
我不满:“你还是没办法嘛。搞得我从希望到失望,又跌落了一回。”
李开心笑道:“死前的平静,就像黎明前的黑暗,最适合揭开江湖秘密了。王大侠,快请吧,千万别让我们失望。”
我白天一现身,立即出示盒子,希望少林&武当遵守几天前的承诺,先放了叶欣。结果立即引起对方围攻,在这个过程中,我因形势所逼,为了躲避无厘道长的致命一击,扔出盒子砸其面门分散注意力,同时抓过一个武当弟子挡在身前。可无厘道长不惜洞穿自己弟子的咽喉,只为了刺伤我的肩膀。铁盒子其时不知掉在哪个角落,因变故太快,多数人将它忽略了。
后来李开心加入战团,把盒子捡回手上。喘息之机,盒子及其中的机密,才重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经过一番真假盒子的辩论,盒子引起少林&武当两大掌门的全力争夺。没想半道中又杀出个归无情,趁人不备将盒子抢在手中。于是两大掌门又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要将我杀之而后快,只要我这个惟一能打开盒子的人死了,真假盒子都失去意义,所谓的秘密也将永远封存。
我差点就死了。没死算是幸运。当然了,这种幸运持续不了多久,因为马上还得面临无法躲避死亡之战。
其实,我刚才被两派掌门一举杀死,还不会连累面前两个与盒子无关的人。因为我一死,盒子没人打得开,除了毁掉之外别无它法。那么,盒子里的秘密就不会对少林&武当产生威胁,它在谁手上变得无关紧要。少林&武当也就不会再付出更多的代价,去杀一些与秘密无关的人。
所以,结果就是,我没死,反而把事情越搞越大,也越来越复杂。另一个结果是,盒子再一次被大家所忽略,少林&武当的所有人,都聚焦于看我怎么死。这个过程中,它一直在归无情身上。我死了,盒子就真成了废铁一块,我没死,它就成了现在屋子里三个必死的根源。
李开心话刚说完,归无情就从怀中掏出盒子托在手上,平稳地端到我面前。
归无情:“帮主,李大侠说得对,你不能让我们死得不明不白。”
事到如今,也确实没有再保守秘密的必要。所有的江湖疑团,包括必然的和偶然的,都因这个东西而起。如果死亡无法回避,那么惟一能做的,就是揭开这桩秘密,尽量满足大家的好奇心。虽然这么做改变不了结局,惟一的区别是,死得糊涂还是死个明白。
我接过盒子,没有任何犹疑,依照万方成教我的方法,再一次打开了盒子。盒子轻声开启的那一刹那,我没去观察李开心和归无情的表情,不知道他们是一脸茫然呢,还是满脸失望。一个天下无双的神奇盒子,引发了一系列巨大的江湖事件,里面只不过藏着几张泛黄的纸张。
他们两人都怔立当场,没有向盒子伸手,也说不出话。我将里面的几张纸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分开,给了他们一人一半,示意分开阅读,以节省时间。归无情将火把插在墙缝里,双手翻来覆去地检查那几张纸,似乎到手的是天外来物。
李开心单手捏着纸,不由自主的问了一句:“没啦?”
我将空盒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很确定地说:“没了。”
于是,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凑近火把,各自阅读到手的几页纸。
阅读的过程并不长。他们不像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看一桩重大的江湖秘密连猜带估,而且哈欠连天。两人都是识字之人,读起来一点障碍都没有。特别是李开心,双眼从上到下、从右到左就这么扫了几下,便读完了一页纸。
这情景让我感到一阵羞愧,深悔当年没跟着娘多认识几个字,搞得现在跟个文盲差不多,有个文字记载的什么机密端到眼前,看了半天依旧懵然无知。
互相交换看完了,他们两人同时将纸张还给我。我再次将他们装入盒中关上。
李开心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这是武当前任掌门万明道长的笔迹。”
我心想,都二十年了,你也看得出来,而且如此肯定?太神奇了吧?但我又隐隐觉得,这个问题如果说出口,似乎显得有点傻。因为信的末尾有落款,白纸黑字写着万明道长的字号,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我诚然文盲,但不能让人感觉是个傻瓜。于是我故作高深地点头道:
“很明显,这是武当前任掌门写给少林前任方丈的信。”
但李开心的回答立马将我的底细暴露无遗,不装还好,一装显得更傻。
李开心:“是万明道长的笔迹,但未必是万明道长写的。”
我既不满又愤怒,还带点傻乎乎:“你什么意思?既是他的笔迹,又不是他写的?”
李开心笑道:“傻小子,笔迹是可以模仿的。就像武功招式一样。”
我仍然不满:“你肯定这是伪造的?”
还有下半句我没说出来:整个江湖苦苦追寻的真相,就是一封伪造的毫无价值的信?让我这个惟一通晓打开盒子的人情何以堪?
李开心:“我不能肯定,只是怀疑。”
我终于抓住讥笑他的机会了:“落款是万明道长,笔迹也是他的,你却表示怀疑。千万别告诉我,有人能将万明道长的笔迹,模仿到连你这个高档次文化人都认不出来。”
李开心轻声笑了笑,并不回答我,自顾自地陷入沉思状态。
我正为呛得他无话可说而暗暗得意,旁边的归无情插话了,立马又将我打回傻瓜的原形。
归无情:“李大侠认不出笔迹真假并不奇怪。想当年水泊梁山,有个‘圣手书生’萧让,能写天下各中书体,有一回为了救身陷牢狱之灾的宋江,模仿当朝奸臣蔡京的笔迹,连他儿子蔡襄都认不出来。”
我心中大骂,谁让你这个死鱼脸插嘴了?还引经据典来证明我没文化,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帮主,一点面子都不给,看我以后怎么找机会收拾你。
李开心沉思良久,再次缓缓接话道:“不管此信是否万明道长亲笔所写,但它事关重大却是确凿无疑的。看其落款日期,就在二十年前先师死前不久,很可能就与先师的死因有直接关联。它也是后来一系列江湖事件的根源。可惜的是,此信言之凿凿,却没提出多少真凭实据,仅就这点而言,此信出自别人之手的可能性很大。据我所知,万明道长是个严谨的人,绝不会说一些毫无根据的虚妄之语。”
我冷笑:“信也许是别有用心的人所写,但里面的内容,恐怕并非虚妄。不需要太多证据,只需看看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气急败坏的杀人恶相,就知道了。”
李开心:“真相究竟如何,只能去问南宫玄,信是他放进盒子里的。当年少林寺的这场方丈争夺战,他也是实际参与者。只是,我们没机会问他。”
我再冷笑:“他已与少林&武当合体,既便有机会问,也不会告诉你真相。”
归无情面对墙壁站立许久,此时冷不丁插话道:
“有一个方案,也许能让我们脱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