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窗外已然伸手不见五指。那些原本缀满天空、狼眼似的闪闪烁烁的星星,不知不觉间全部消失无踪。
随着夜晚的深入,乌云悄悄来临,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遮蔽了那一点点可怜的星光。星光在乌云面前,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仿如我们这个混乱不堪的江湖,那点良善和仁慈,在卑鄙阴狠面前如此的软弱无力,如此的无可奈何。
起风了。风在黑夜里滚动的声音,犹如悲凄而愤怒的狼嚎,既压抑又低沉,听来无处不在,却让人捉摸不透具体来路和去向。
风偶尔从窗口挤进来,神秘而隐忍,还有一股刺骨的冰凉。就像千万根细密的针尖,缓缓穿透我的身体,再蔓延到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我不由打了个寒颤。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杀人之夜。
归无情不再说话。黑暗中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很难想象他此时到底是满脸羞愧,还是依旧冷漠木然。
他去而复返,费尽口舌所作的这一番自我解释,情理上基本说得通。但同样没有更多的证据证明其真实性,他说是我师父诸葛神甫的心腹,已经死无对证,即便是真的,忠心耿耿之类的词也很难得到认定。
师父当初被南宫玄逼得放弃教主之位,远离江湖,为何没有将这个心腹抽调回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师父不可能忘记,在聚鹰帮内部还有这么一位冷酷的高手是自己的心腹。
说得绝对一点,在江湖上,心腹这种角色,随时都可能成为心腹大患。师父当初无声无息地离开,表明他对所有人都已起疑,对所有事都已绝望。
也许就像李开心刚才所提到的一样,归无情的说法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可能性这种东西,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语言解释,永远只是一种可能性导向,并不负责真假的判断与确认。
另外,我感觉,归无情还有很多话没说出口。他说出了一些秘密,却保留了更多的秘密。我没再逼问。因为知道得不到什么结果。他这种人,如果打定主意不说,杀了他也撬不开他的嘴巴。除非他自己觉得有解释的必要。
李开心的疑问,其实也是几天以来我自己内心的最大疑问。为什么聚鹰帮的内奸传递信息的对象是诸神教,而真正执行洗劫金库的却是少林&武当?这几乎成为我想通这一切的无法越过的障碍。这也是上官飞鹰犯错乃至丧命的最大原因。他到死都没想到,少林&武当有一天会与诸神教合流,一明一暗共同对付聚鹰帮和他自己。
现在,这个月黑风高的阴冷之夜,他们双方人马在这里聚集,要对付的是我。很不幸,我是聚鹰帮帮主。上官飞鹰死前给了我一副难以承受的重担。我一直没想通,他有什么理由认为,我有能力挑起这副重担笑傲江湖。
李开心这个天下第一剑客,同样不幸,一度成为少林&武当暗中摆布的棋子。他没有想通这一切,是因为他曾经太过相信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的人品。信任两个字一旦被人利用,后果相当严重。当然了,很难说他不是甘心被利用。装傻有时是一种更高境界的精明。他主观上需要那些被人当作棋子的经历。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个细节都将成为他思考和推理的基石。
我说完“他们是一伙的”这个结论后,李开心并未立即接话。不知他是真的迷茫,还是需要时间消化。黑暗掩饰了一切。
良久,李开心轻声地笑了笑,说:
“为什么你的结论,总是那么惊世骇俗?”
我叹道:“既不惊世,也不骇俗。我们这个江湖永远脱离不了世俗,那些所谓的高明人士,也只不过是权力和欲望的精明追逐者。”
李开心:“能不能不说这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虚话?你这一套从哪儿学来的?很不好的语言习惯。”
我说:“南宫玄需要天下权力,少林&武当需要江湖地位。他们必须合作才可能得到这一切。也只有他们合作,才能解释两年以来的这一切江湖事件。”
李开心:“听起来,只有你一个人能解释这一切。”
我说:“简单地说。南宫玄,也就是当年的梦碎大师,二十年前失去少林方丈之位以后,其实并未失去一切,除了性命,他还拼死保住了两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其一,是他从少林寺带出来一把龙鳞宝刀,这让他后来轻易成为江湖上神秘莫测的‘幻影刀’南宫玄;其二,是一个足以让少林&武当两派掌门身败名裂的把柄。许多年以来,他从未将那个把柄公诸于世。这并非他不想让两派掌门身败名裂,而是因为,他逐渐改变了人生目标,于是千方百计善用那个把柄,威胁少林&武当合作,帮自己达成更高的权力欲望。”
李开心和归无情都没插话。因为他们知道我还没说完。
我接道:“此事若成,聚鹰帮会在江湖上烟消云散,上官飞鹰几十年苦心聚集起来的财富和训练出来的军队,最后会归属于南宫玄。而少林&武当借此得以稳固江湖地位,道德楷模的光环将永远悬挂在他们头顶。各取所需,谁也不吃亏。”
“他们差点就成功了,没想到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姑娘为了找自己亲爹,趁人不备盗了那个真盒子,满世界逃亡,中途又被一个横空出世的傻小子接力,共同奔向秀水镇,于是,这团江湖乱麻渐渐被搅成了一锅稀粥。什么都分不清原来的模样。”
我又停下来息气。李开心等待良久,终于还是插嘴道:“你所说的把柄,就是那个神秘盒子?”
我答:“严格来说,把柄是一封书信,只不过存放在那个天下无双的神秘盒子里。”
李开心:“你见过那封信了?”
我笑道:“普天之下只有我能打开盒子。你现在知道,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为何急于杀我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因为杀了我,这封信就永远不会再见天日。”
李开心沉吟道:“既然只有你能打开盒子,又怎么向世人证明,那封信的真实性?无法证明真实性,一切推论,就只是你在自说自话。”
我叹道:“你其实是想说,那封信很可能就是我伪造的,或者受人指使放进去的吧?我早知你会这么怀疑的。不仅仅是你,也许整个江湖都会这么想。就像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所说:我这个邪恶的小子利用那个盒子,在背后策划主导这一切。这就是我白天受两派攻击之时,一直想说未说,最终决定咬紧牙关硬挺的最大原因。因为说出来,你会半信半疑,出手不够干脆利落,反而很可能害得我瞬间送命。”
李开心:“你现在不需向我证明什么,但得让天下人相信你,才能结束这一切。”
我惨笑:“李大侠,连你都不相信我,我又如何向天下人证明自己?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实际上,我自己初见那封信时,都曾一度怀疑过它的真实性。后来因为见到少林&武当两派掌门急于杀我的凶狠而失常的表现,我才坚信,那封信里面所描绘的事情,并非子虚乌有。”
李开心沉默了一会,续说:“暂且把如何证实放在一边。果真如你所说,两方势力合谋,我们的处境就危险了。”
我笑道:“我们的处境什么时候安全过?黑暗中连灯都不敢点,还不够危险吗?”
李开心喃喃道:“本来少林&武当只想要你的命,现在很可能连我都想杀。甚至这个房子里每个人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我又笑道:“这我早知道了。把你拉下水,我真是觉得很抱歉。但从根本上说,自从你答应跟他们演双簧戏开始,就注定了最终被两方势力围而灭之的结果。你的存在,既是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瞒骗天下人的棋子,又是南宫玄与少林&武当全谋的最大障碍。双簧戏演落幕之日,也是障碍必须清除之时。而你现在无心把戏继续演下去,他们也只好提前把你清理出江湖舞台。”
李开心:“你的意思是,我在劫难逃?”
我叹道:“这点你比我更清楚,李大侠。少林寺前任方丈海亮大师的死亡之谜一直没解开,二十年来你苦苦追寻的真相,就在梦遗大师和南宫玄两人之一的心中。他们两个人达成合作,就意味着要永远封存这段秘密,那么,他们有一天必然联手,除掉你这位执着的真相追寻者。”
李开心:“除掉我就在今天?”
这话不像在问我,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
我幽幽地答道:“必须在今天。你不能跟我单独待在一起,因为我心中秘密太多。你把我扔进窗户,然后自己跳进来的那一刻,少林&武当两派掌门很可能就下定了诛杀你的决心。他们知道,我醒过来之后,肯定会向你提起盒子里的那封信。他们必须把信里的内容封存或销毁在这个屋子里。”
李开心想必在屋内慢慢踱步,因为我听到了有节奏的脚步声。这通常是一个人犹疑不定的表现。能让天下第一剑客犹疑不定的事情,少之又少。
李开心自说自话:“那么,他们应该在你尚在昏迷状态之时,就攻进来将我和归无情一举灭掉,为何要等到现在?”
我笑道:“毕竟少林&武当两派掌门曾经是你朋友,也许是光天化日之下,跟你面对面下不了狠手;另外,他们对你的武功明显有所顾忌,要杀你自己难免有所损伤,这从他们白天的表现就可以看得出来。等到入夜已深,他们再攻进来,趁着混乱将你击杀,就容易多了,黑暗中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
李开心接话道:“不对。这个理由不成立。既已下定决心,梦遗和无厘两个人,白天就该放弃道德面目,联手将我围杀。到了晚上,黑暗对势单力薄的一方更为有利,无论是躲避还是脱身,都会更为容易一些。他们冲进来的人越多,损伤也只会越多。况且,他们等待的时间越久,你醒来后体力就恢复得越好,对他们而言压力更大。”
我叹道:“你该不会是认为,他们就此把我们放了吧?”
李开心带着悲伤的语调:“不是把我们放了,而是他们有消灭我们的更好办法。”
我问:“什么办法?”
李开心:“先召后援,再把我们引出屋子,诱到一个空旷又黑暗的地带,前后夹攻全部击杀。这样会让我们猝不及防,而他们损失则会减到最少。”
他口中的“我们”,其实充其量只有三个人,一个是身受重伤的我,一个是捉摸不定的归无情,还有一个就是他自己。而他提到的“他们”,则除了少林&武当的掌门加徒众几十号人,可能还得加上正在路上赶来的诸神教人众。
我有点明知故问:“你是说,南宫玄和诸神教,是少林&武当召来对付我们的后援?就杀我们三个人,这个仗是不是大了点?”
李开心:“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少林&武当为何要一直等待,同样可以解释,为何南宫玄带着诸神教的人,深更半夜往此处赶来。”
我沉吟道:“这么说来,归无情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悬崖逃生之路,早就被发现了?”
李开心:“未必早就发现,但少林&武当两派掌门并不笨,归无情刚才一现身,他们肯定就会想到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往来路线。我们逃进这里喘气,他们立马派人去四周查堪,悬崖上系着一条树藤,并不难找。”
良久没有说话的归无情,此时忍不住插嘴:“可我刚才一来一去,并没受到任何阻挡,也没发现任何人影。”
李开心:“这是他们的严密计划之一,发现了这条路线,但仍然装傻不声张。将所有出入口封住,单留这一条我们眼中的秘密路线。目的是让我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从悬崖上逃生。南宫玄带领人众,在那条路的前方某个地方截我们。少林&武当的大队人马则从后面包抄过来。如此,我们必死无疑。他们惟一没想到的是,你刚一醒来,便几句话将归无情激走,半途中发现诸神教的人正往这里赶。”
我问了一句:“现在什么时辰?南宫玄及其手下还需多久才能到达?”
这话前半句是问李开心,后半句问的却是归无情。不经意中,我已抛弃刚才的怀疑与敌意,将归无情清楚地划入我方队伍里了。并非我对此人产生了绝对的信任,实在是此情此景别无选择。我们不但需要人手,更需要此人心中的消息。
答话的是归无情:“子时已过。如果只按南宫玄个人的脚程计算,现在应该到了悬崖底下。但他还押着朱玲,带着摆阵的七个剑客,以及十几个弓箭手。这些人脚力参差不齐,不分批行进的话,起码还得四分之一个时辰才能抵达。”
我说:“南宫玄这回应该不会单独行动。但我们准备的时间也不会太多。李大侠,麻烦把我的包裹拿来,去地下室,点灯详细研究一下万方成留下的地下路线图,幸运的话,也许能找到一条逃生之道。”
我听到归无情转身朝左边走去,脚步声没有任何隐藏的意思。我挣扎着起身,在黑暗中凭感觉跟在他不远处。李开心默默地走在我身后大约三步开外。
磕磕碰碰来到地下室,首先闻到一股浓重的霉烂和腐朽的味道,归无情点着了一根不知哪里捡来的松木,火把亮堂起来之后,我发现到处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大概许多年没人进过这里。归无情能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找到此处,确实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我没再花太多时间查看周围的一切,迅速接过李开心递来的包裹,找出地图,在火把下努力寻找。
良久,我发现这是一场徒劳。
这里偏远荒僻,地图上根本没有任何有关方向和位置的信息。更别说找到能够安全逃生的通道了。
难不成,此处必然成为我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