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自己之前昏迷了多久,无法准确推算现在已是什么时辰。感觉上,应该尚未过子时。窗外仍有星光,我坐在地板上抬头望去,天空仿佛镶满狼眼,闪闪烁烁。或许真是受情绪影响,现在双眼看什么都觉得有点阴冷,还有点凶狠。似乎满世界与我为难,搞得我生无可恋。
还好归无情站在黑暗里,只要不出声,我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否则,看着他那副死鱼一样毫无表情的脸面,我可能更加怒气填膺,恐惧也会比往常更浓重。急怒交加之下,我估计早已忍痛拔剑而起。
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常讨厌这个人的神出鬼没。这种讨厌倾向,与他是不是个内奸无关,毕竟我虽名为聚鹰帮的帮主,实际上完全没有融入这个角色,对帮中之事并没有很深的感触,更像是个旁观者。
归根结底,我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人。
归无情去而复返,仍然不带任何杀气,甚至没有怨气。这让我感觉,此人身上又多了一层神秘之感。难以猜透的人,要么让人敬仰,要么让人痛恨。他恰好是后一种。
我问归无情被谁逼回来的,仍然带有很重的情绪发泄之意,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因为问题的答案看来很简单:他的逃生之路,已被少林&武当的人封锁了。这也说明,他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高深。所谓来去自如,那是在敌人完全没有防范之时,才可能出现的情况。
他倒是没有犹疑,我话音刚落,他就立即接口。而且答案让我既意外又震惊。
归无情:“诸神教的人把我堵回来了。教主亲自带队,跟着很多弓箭手。”
我急问:“诸神教?这不可能啊。”
归无情:“不可能的事,它就这么发生了。”
李开心插话:“是你把他们引来的吧?或者你跟他们通过消息了?刚才王兄弟分析过,你很可能是诸神教埋伏在聚鹰帮的内奸。而你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无辜。”
归无情:“假如是我引来的,我没必要再进入这间屋子里。帮主休息了这么久,体力估计恢复了好几成,再加了你李大侠,可以瞬间将我击杀。我又何必再冒这个险?”
这倒也是实情。他既已公开现身,真有什么异动,不必我动手,单凭李开心一人就可把他制住。
李开心没再接口。他的问话本来也是试探性的,并非真的认定诸神教的人是归无情引来的。通消息似乎也不太可能,深更半夜的,他孤身一人,又没有传说中信鸽一类的东西,怎么跟对方互通声气?
但是,诸神教为何会突然来到?如此大张旗鼓,又有什么目的?
我问归无情:“很多事情说不通。为何你能从少林&武当的包围圈中无声无息地离开?假如有一条不为人知的暗道,为何诸神教又能把你堵回来?”
归无情自说自话:“少林&武当的人许多天前来到秀水镇,并未在镇中心的客栈落脚,而以此处作为据点,显然是看中它的地势险峻。这里位于秀水镇西面的一个半山腰上,总共六栋房子,大概是许多年前建的,废弃已久。所有房子正门朝东,背靠山坡,左边两里处是河,右边一里处临着悬崖。”
我怒气又串上来了:“答非所问。”
归无情:“少林寺来到这里后,以房子为中心,方圆一里之内,前后两面以及左边,时时有弟子轮流巡逻,惟有右侧的悬崖边人迹罕至。因为他们相信,没人可以从深不可测的悬崖上来去自如。”
我怒气稍减:“意思是,惟有你能在悬崖上来去自如?千万别告诉我,你学会了传说中的轻功,能像鸟一样在半空中飞行,永远不会掉下来,就算掉下来也摔不死。”
归无情:“轻功之说,当属无稽之谈。但在悬崖绝壁上攀援的本事,我自问比常人强一些。几天以前我就是凭着这份功夫,深入少林&武当的腹心地带,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崖边一棵大树上接了一根粗藤条,足有几丈长。”
我一下怒气全消:“于是,悬崖便成了你神出鬼没的捷径?”
归无情:“的确如此。刚才我就是从那里下去,然后重新又攀上来了。”
我问:“被诸神教的人逼回来,又作何解释?你从悬崖下去之后,即便半途中遭遇诸神教的人,独自脱身离去并不太难,‘逼回’一说有点不通。”
归无情:“我确实可以轻易脱身离开。但我想不通诸神教的人,为何会在深更半夜,沿着这条路向此处靠近。若非与少林&武当的人正面冲突,就是来与帮主你为难的。他们不但带着弓箭手,还押着朱玲姑娘,由此看来,找你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我说:“于是你回来向我传递消息?”
归无情:“也可以这么说。如果你认为我帮不上忙的话。”
我道:“为什么?你似乎没理由这么做。”
归无情:“因为你不但是聚鹰帮的帮主,也是诸神教的教主。而且,你才是真正的教主。”
我冷笑:“那又如何?跟你有关系吗?”
归无情:“有关系。关系还不是一般的大。因为我也是诸神教的人。”
我心底涌起一股冰凉,如此开门见山,意味着他有恃无恐了。我听到李开心似乎站起了身,而且向我跨了一步。他心思跟我一样,正在严阵以待。他没有率先出击,是因为归无情虽已摊牌,但话中有话,明显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表达。这点我也听出来了。
我试着翻了个身。然后暗中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态。与少林&武当大掌门一战,受伤较重,幸好筋骨无损;失血较多,好在包扎及时,流血早已止住了。休息了大半夜,体力估计已恢复六成。勉强可以一战。但如果归无情后面真有南宫玄及诸神教作为后盾,我恐怕还是有死无生。
即便李开心竭尽全力,也只能保护我一时,改变不了最终结局。况且还有个少林&武当在黑暗中虎视耽耽,别说结局无法改变,弄不好李开心自己的性命也得搭进去。
我与李开心都有了声响,归无情却没表现出任何动作。周围气氛骤然紧张,他既不进攻,也不撤退,而是继续说话。这点很不符合他平常的风格。
归无情:“我刚才离开时说过,你似乎比上官飞鹰更精明。他没想通的事,却被你看透了。你猜的没错,我就是聚鹰帮里的内奸。我是诸神教的人,但并不是南宫玄的人。”
我不得不接话:“现在的诸神教,没几个不是南宫玄的人。他在教中地位根深蒂固,你凭什么说你不是他的人?”
归无情:“一言难尽。现在就算有足够的时间,我也解释不清。简单而言,我是你师父诸葛神甫的人,多年前他派我打入聚鹰帮做卧底。”
我冷哼了一声:“这话可信度不高。我师父远离江湖已经两年,跟现在秀水镇上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你这个心腹却对此一无所知。我师父也从没跟我提过,他有这么一个心腹埋伏在聚鹰帮。”
归无情:“你师父远离江湖之事,连她的妻女都不知道,何况我这个外人?我一直身在聚鹰帮,对诸神教内部的变故确实所知不多。另外,他从没跟你提起过我,并不奇怪,据我所知,他也从没跟你提起过自己的身份和江湖名声,更没说过他有个女儿叫诸葛玲。现在她自称朱玲。”
这家伙知道的事真多。如果他仅仅为了骗取我的信任,而从各种途径得到这些消息,就太过神通广大了。
我又底气不足地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师父没向我说过自己的身份和家事?”
归无情:“没必要嘴硬了王大侠。凭你的智慧,肯定想到了,我的这些信息全部来自你心中的那位姑娘,朱玲。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她。”
这回我词穷了,不知怎么反驳他。但信任却也无法建立起来。因为仍有很多事情说不通。岂止是说不通,压根就是不可思议。这家伙还真不愧是江湖上最难猜透的人物。
我不由自主喃喃应了一句:“朱玲?”
归无情:“你进入秀水镇的第一天,我跟你交手之后,就看出你跟诸葛教主有很深的渊源。但从你的语言和表现看来,又发现你对诸神教似乎一无所知。所以猜不透你的来路,万没想到你是诸葛教主的关门弟子。”
我若有所悟:“那天在万方客栈,你不但看出了我的武功源渊,同时也认出了跟我同坐一桌的朱玲?”
归无情:“没错。”
我叹道:“所以,你当时挟持她,威胁我去找盒子,只不过你们两人演的双簧戏,目的就是查探我的身份和来路?”
归无情:“基本正确。”
我自说自话:“我早该想到,那天的事情透着古怪。如果你真要逼迫我去找盒子,怎么可能挟持一个跟我仅仅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而且第二天,你们又莫名其妙轻易放了她,她也毫发无损,根本就没受什么委屈。事实上,你们只不过找个机会私下会面,相互验证一下对我的感观印象。”
归无情:“我跟她没什么机会说话。毕竟在上官飞鹰的眼皮底下,我不能有什么出格的表现。只能说服上官帮主放了她。”
我冷笑:“让她再次接近我,直到搞清楚我的背景底细为止?”
归无情:“你不应该怪她接近你的目的不纯。你的出现,实在是这个江湖的异数。”
我叹道:“我没有怪她。若不是她帮我解毒,我早已死了。”
归无情:“那天在镇东面的山岗上,我之所以清楚你所处的地点位置,信息是朱玲传递给我的,并非来自南宫玄。你猜中了一半,猜错了另一半。她是个精细的姑娘,把你秘密藏在箱子里抬出来,绝不会让南宫玄发现,否则你早被他杀掉了。另外,在我找到你之前,就已知道你是我们的新任教主。”
我接道:“当然也是她告诉你,教主印信在我手上了?”
归无情:“她肯定对你说过,教主印信有六个面,每一面代表教中一个重要人物。而我是其中之一。那天我先是受上官飞鹰之命去找你,后来又得到朱玲给我的消息,你就是教主,让我去保护你,她怕你药性未退,伤也未完全复原。所以,我才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你。惟一的意外的是,后面缠着少林&武当大队人马,让我无法向你透露太多真相。”
听起来一切都合情合理。难道此前我的推理真的出了偏差?
我再一次喃喃自语:“还是说不通。你是怎么成为我师父的心腹的?又是怎么同时取得上官飞鹰的信任,加入聚鹰帮,这么多年不露一点痕迹?”
归无情:“简单而言,这两个人都救过我的命。只不过,你师父是真把我从鬼门关拽回来,所以他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对他绝无二心;而上官飞鹰救我,却是我与你师父故意布的一个局。一个看起来简单而又真实无比的局。于是在上官飞鹰眼中,我的命是他所赐,他认为我应该对他绝无二心。”
我叹道:“上官飞鹰一辈子傲视天下,却忘记了一个简单的道理:这世上的恩惠,还有虚实之分;即便你真心施予,别人也可以假意接受。利用人的同情或仁慈精心布置的圈套,往往最难识破。”
归无情无语。李开心也没插话。
我对着黑暗续道:“你害死了上官飞鹰。”
归无情急道:“万方客栈地下室的那场遭遇战,我并没有参与,实际上到现在我都没想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冷然道:“那是场意外。但是,如果不是你几个月前出卖了聚鹰帮河南金库的信息,使得金库被劫,上官飞鹰的计划里,根本就不会有秀水镇这趟行程。那么,那场丧命的意外就不会发生。所以,归根到底是你害死了他。”
归无情叹道:“我只不过是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冷笑:“职责?你明着是聚鹰帮的人,却出卖机密害死帮主;暗中有个诸神教的身份,却对诸神教的内部变故毫无寸功,连教主的失踪和身亡都一无所知。请问,你履行的是哪门子职责?”
归无情惨然:“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被南宫玄利用了。两年以来,此人一直用教主的身份,以教中的秘密联络暗号,给我发布命令,要我查探聚鹰帮金库和军队的机密信息。我没想到事情会搞成这样。”
这时,许久不说话的李开心终于插嘴了。
李开心:“等等。王兄弟,好像有点不对。”
我问:“哪儿不对了?”
李开心:“归无情是诸神教的人,他肯定是将聚鹰帮金库的机密信息传给诸神教。可你刚才也分析过,劫金库的好像是少林&武当的人。这完全说不通。”
我懒懒地答:“说得通。因为他们是一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