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生前无数次说过,我活得根本不像一个人,完全是荒原上一头孤独的野兽。她也曾深感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负气带着我到荒原上离群索居。她说,如果我将来无法成人,主要责任在她身上,当初的一念之差,最终让我长成了一个人兽不分的怪物。
娘说这些话时,身子已被荒原上长年的风吹日晒陶空了。年纪不过四十,却像个进入风烛残年的老人,再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带着我跋山涉水,另觅更好的生活之所。她只能听天由命,看着我逐渐窜高的个子,每天摇头叹息不已,喃喃自语:可惜一根好苗子,被我就这么毁了。她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是个千古罪人啊,我死不瞑目。
娘死前念念不忘事情,便是希望我离开那片荒原,进入普通人群,重新建构正常的生活方式。但我后来并没有遵守她的临终遗言,原因是我觉得在那片荒原上活得很惬意。我差不多就是荒原之王,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扮演什么角色,完全不需征求别人的意见,或顾及他们的想法,只要自己同意,立马可以畅通无阻。比如说,我曾自顾自地在那片荒原上做了多年的大侠。
师父到来之后,从没说过我像头野兽,反而无数次惊叹于我的打斗天赋。他还认为,我这种世所罕见的天赋,得益于在荒原上降生与成长。他总结说,我身上有一股子狼性,这是我日后名扬江湖的根本属性。但两年后他又稍感不满,认为我娘对我的教诲或者说培养,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那股狼性。这会成为我日后武功更上层楼的严重障碍。
几天以前,孙无用说我身上综合了人性和狼性的复杂特质,人性让我瞻前顾后,出手一点都不果断,更不凶狠;而狼性又使得我在遭遇致命伤害时,总能凭着孤注一掷的顽强,最终化险为夷。关键时刻,我本能中的狼性部分,像火山体内的溶岩喷薄而出,有着惊人的热度和力量。自保或者伤人,都能产生意料不到的效果。
现在,就是这么一个关键时刻。我突然成了一匹悲伤的恶狼。
无厘道长的剑尖已刺进我的后心。眼看就要透胸而出。江湖上没人能在此种情形下,避开武当掌门的这一击,我也不能。所以我并不闪避,因为那没有意义,只不过是徒然的垂死挣扎。荒原的恶狼从不作垂死挣扎,而是必然要进行最大限度的反击。绝望之下的反击,往往是最为惊天动地。
我既不前进也不后退,而是像狼一样,猛然身子右转,右手肘部以上顶在无厘道长的剑刃上,如此一来,其剑尖向我左外侧滑了出去,在我背上自右向左划了一条将近一尺长的口子,整条右胳膊也被剑刃割破,伤口深及骨头。
与此同时,我右手肘部以下则尽力后摆,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手抓住了无厘道长的剑身,紧紧握在剑柄以下三寸处。无厘道长显然没想到,我会忽然施展如此顽强和怪异的应对方式,天下没有哪一家武功有这样不要命的路数。江湖上各大门派、所有的剑招他都成竹在胸,出手之前,他就料到攻我后心这一招根本无解。
他什么都料到了,惟一没料到的就是我会突然变成一匹恶狼。
没料到就得付出代价。
我抓住他剑身时,他大吃一惊,愣在当场。但他毕竟是当世绝顶人物,发愣只不过一瞬间功夫,立马后退抽剑。章法却已乱了。
我没有给他后退的机会。我右手抓住其剑身死不放松,剑刃已切开掌心之肉,直抵指骨,钻心的疼痛尚未来临;我左手内摆,残剑向他右手刺出。然而我整条左胳膊因伤而力道不够,如此一刺可能伤不了他,于是我脚掌在地上借力,左胸顶住残剑剑柄,向无厘道长撞了过去。
无厘道长在我刚转身抓住其剑身之际,及时松手撒剑后退,很有可能避过我的残剑一刺。
可惜的是,他手中的长剑估计是武当山上的镇山之宝,代表着掌门的身份和威望,不能随意丢弃,或许在他几十年有江湖生涯里,从来没有放手撒剑的经历。而我这一着凶险拼命之招,本身就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乱了方寸之余,他又从来没有丢剑的经验可以借鉴,试图抽剑后退,就成了最糟糕的应对之法。
于是,我的残剑经左手一探,再加上我左胸猛力一顶,直刺入无厘道长的右胸。
这一刻,我与他鼻尖对鼻尖,中间只隔着大约三寸距离。我感觉得出自己双目圆睁,交牙切齿,嘴角歪斜,一副想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模样。我也能看到,曾经威震天下的武当掌门,眼中充满惊惧和不解。
这一次我将狼性发挥到极致。点到即止,或者说一念之仁,那都是人的特性,而我在这一刻是一匹狼,因此一击得手后并未松劲,反而脚下跨了一步,以更勇猛的姿态向前冲撞过去。我曾经说过,我的长剑原来三尺有余,被南宫玄削成了三段,此时留在手中的残剑仍然将近一尺,这个长度,足以穿透无厘道长的胸肌和肋骨,刺破他的心脏。
眼看着一代掌门就要命丧于我的残剑之下。果真如此,无厘道长就是我有生以来所杀的第一个人。
无厘道长毕竟不是常人可比。右胸中剑之后,不仅仅让他惊恐,同时也让他出奇地冷静下来:再不撒手,可能就要实现“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诺言。无论如何,剑是剑人是人,不能为了一把只具备象征意义的剑,而无谓地丢了性命。于是,迅速而果断地松开了剑柄。
他不但松开了剑柄,还反手一推,借此反作力身子向侧后方掠了过去。我的残剑毕竟太短,又没有锋利的剑尖,最终也只是在他胸前划下一道半尺长的深痕,鲜血瞬间濡湿了他那身整齐干净的道袍。
我最后拼尽全身余力的这一冲撞,立即失了准头与目标,脚下把持不住,在惯性作用下狂奔了几步之后,向前倒在了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此时我背上和右手掌心鲜血喷涌,疼痛让我头顶着泥土,抑制不住地怒嚎了三声。然后意识便开始进入模糊状态。我半闭的眼睛看到,原来我离归无情逃生的窗口只剩两步之遥。那是我的生死之门。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战。以一人之力对抗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不但自己不死,还将他们两人全部重伤。这份战绩,足以载入江湖史册。
然而,我的不死只是暂时的。双手已经不能用剑。背上的剑伤又长又深,如果不加任何处理,无需别人来杀我,不久之后我就得血尽而亡。
事实上,我刚倒地,梦遗大师便如影随行地掠过来了。而且他尚未完全靠近我,便立即毫不犹豫地出手,要将我一举击杀。
从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的角度说,这一战让他们丢尽了颜面。以两派掌门之尊,围攻一个初出江湖的小子,缠斗良久,不但没讨到什么好处,而且两人双双挂彩,受伤还不轻。日后的人们会怎么评论此事?所以,他们是不愿让这些细节传言江湖的。第一要务,便是将我立即杀掉以绝后患,同时在徒众面前多少挽回点面子。至至出手是否体面,行为是否与身份相符,已不在考虑之列了。
我的猜测是,此时的无厘道长羞愧难当,梦遗大师则恼羞成怒。杀了我之后,双腿无法走路的叶欣,同样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小女孩伶牙利齿,说起故事来层次分明,要点突出,而且声情并茂,那会让他们的光辉事迹流传得更为广阔和久远。
归无情估计因为刚才的回头一看,两大高手的狼狈样子尽入眼中,也将成为少林&武当的心头大患,找机会将其截杀,肯定是他们紧急而隐秘的任务。当然了,归无情在江湖上的形象阴毒邪恶,又不善口才,故事以他为源头散播出去的可能性不高,即便他想说,也没几个正经人会相信。
惟一无法猜测的是,他们会怎么处理李开心。自我现身开始到现在,李开心一直在场,所有的细节比谁都看得清楚。我死之后,他们会付出更多的代价,将李开心一举杀掉灭口吗?果真如此,李开心也算是被我连累了。
以上这些猜测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或者说是我的小人之心。最终没有任何一件成真。
梦遗大师不顾一切出手料理我时,无厘道长并没有跟上来,因为他手中没有剑。从旁边的徒众手中借一把剑,或者抢一把剑,卷土重来,面子太过难看。当然面子问题也许并不是主要因素,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借剑或抢剑这种行为他从来没干过,没有先例可循的事情,走出第一步之前,总是会显得犹豫不决,甚至不知所措。
所以无厘道长此时站在那里,捂住伤口成了个围观者。
真正跟着梦遗大师的步伐冲过来的是另一个人,李开心。
李开心注定永远是个让人无法猜度的人。
我在迷糊状态下,感觉到了李开心冲过来的脚步。就像我能清晰地感觉梦遗大师凶狠的脚步一样。他们两人奔跑的频率一样,前行的速度也一样。但是他们的目的不同。一个是来杀我的,另一个是来救我的。
救我的那个人当然是李开心。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出手救我。
后来我并没有看清楚李开心与梦遗大师交手的细节。只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忽然飘了起来,就像一片完全干枯了的树叶,被秋天的狂风卷起,不由自主地飘进了窗口。
我在半昏迷状态下,还是跨过了那道生死之门。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我没有感觉到疼痛,也许是这个过程很短,我根本来不及疼痛。
我在飘进窗口之前,仅有的意识还让我明白了一件事:那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黄昏悄然来临。窗口之内光线很弱,看不清三步之外的事物。窗内窗外似乎是两个世界。可能也正因为如此,少林&武当的人才没有跟着挤进那道窗口。因为那里面地方不宽,光线不强,对他们而言,未知的风险太大。
我落地时虽没感觉到疼痛,却明显听到了声响,而且不是一声,是两声。也就是说,除了我自己,还有另外一个人窜了起来。之后周围一片安静,我在这一片安静中,最后的一点意识消散殆尽。
我昏迷过去了。
我醒来时,夜已经深了。窗外星空点点,窗内没有一丝光线。没人点灯。我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发现背上的伤口被人处理过,很显然,帮我处理伤口的人并不怎么专业,只是将一件粗布衣服撕成许多条,把我整个上半身密密匝匝包了许多层。我现在就像个传说中的木乃伊。
我的右手手掌也被人裹了布条。四根暴露在外的手指稍能弯曲,虽然很吃力,但至少说明我这只手并未残废。
旁边还有别人的呼吸声。不止一个,是两个。我猜想,自己昏迷之前,被李开心扔进窗口落地后,另一个跟着跳进来的,肯定是李开心无疑。那么,现在旁边除了李开心,第三个人是谁?
我努力张嘴,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叶欣,是你吗?”
没有听到我想要的答案。也就是说,这个人并不是叶欣。那么,叶欣哪里去了?
良久,李开心的声音传来,给了我一个晴天霹雳的答案。
李开心不无愧疚地叹道:“叶欣姑娘仍在少林&武当的手中,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把她带进来。”
我脑袋一片空白。接着想放声痛哭,我无法想象双腿已残废的叶欣,与少林&武当众人待在一起是什么画面。我为什么当时会完全忽略她?我曾下定决心要跟她死在一起的。我倒是最终活下来了,代价却是将她留在另一个黑暗之地生不如死,旁边还围着一群如狼似虎的和尚道士。
我忽然身子一挺跳了起来,向窗口猛冲过去。不行,我必须与叶欣待在一起。
尚未到窗边,我就被人拉住了。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提起的空篮子,然后随意甩在地上。没有疼痛,内心莫名升腾起一股愤怒。我咬牙切齿地喊道:
“不要管我,让我出去找到她。”
我身子如有神助,再次从地上跃起来。但这一次却没有向窗口靠近半步,不是我力有不逮,而是一柄剑挡住了我。剑尖顶在我咽喉上,让我整个身体紧贴墙壁站着。
出剑的人是李开心,为了阻止我冲出去,他宁愿现在杀了我。
李开心出剑的同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第三者也出剑了,目标不是我,而是李开心。
没有灯的黑屋子里,瞬间被紧张的杀气充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