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躲避群体性攻击，在人群中游走奔跑，时不时不忘在人背后指点拍打，将这群笨蛋激得怒火中烧。但是，我一直没有伤人，更没有杀人。这倒并非我在表现自己有多么善良，与人为善这种老教条，与我现在的心态并不相符。他们固然愤怒，而我无缘无故惹来杀身之祸，心中其实更愤怒。依我平常的性子，恨不得将这帮笨蛋全部打趴下。即便不杀，也得让他们痛不欲生。
我既不出手伤人，也不出剑杀人，其实是基于更深层次的考量。要知道，我每杀一个或伤一个，此人要么倒地，要么退出场外，场内便因此少一人。如此搞下去，场内的人越来越少，也就是说，混乱之状会随着我伤人越多，而逐渐得到改善。这岂不是等于，我在费力为无厘道长清除杀我之路上的障碍？
况且我每伤一人，他们的愤怒必然增加一分，以这群蠢货的思维模式，无厘道长诛杀我的理由便无端多了千百个。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瓜之事，我王大侠是决计不干的。我宁愿在别处找机会出这口恶气，也要忍住现在内心涌动翻滚的杀气。只有保持现状不变，我才能活得更长久。只要争取到足够长的时间，凭我王大侠的智慧，或许能想出什么办法解开这个局也说不定。
然而，保持现状实际上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这里在场所有人，大概除了我和叶欣之外，都在迫切希望恢复有序的状态，从而尽早结束我的性命。只不过他们组织性实在太差，每个人都自以为是，都急于表达自己的愤怒，都敢于向我胡乱出手，都以为我是因为惮于他们的武功威势，而不得已在躲避他们，就像老鼠必须躲避猫。以致于梦遗大师在旁大扯着嗓门喊了几回停手，基本没人听。
这就是少林&武当的徒众素质。他们平日里只需光着头皮或戴个道士帽，便在江湖上以名门正派自居，看人时目光总习惯于从别人的头顶越过，自以为高人一等，走路带风，能横着移动时，决不侧身让人。
一般的江湖人物，即便武功比这些三流弟子高出很多，也会看在他们背后巨大靠山的面子上，对他们忍让三分。长此以往，毛病便越惯越坏。到最后，他们根本就不太明白自己手上有几斤几量重。
虽然组织散漫，一旦陷于混乱便难以收拾，但在此时此刻，他们急于杀我的心态，或者说目标，却肯定是整齐划一的。那些头脑稍微灵活一点的，终于渐渐明白过来，要让我避无可避，必须先结束自己的混乱局面。只不过，他们的脑袋灵活程度，也就到此为止，苦于想不出良策。
所谓乱世出枭雄。这时终于从混乱状态中，走出了一位人品恶劣的聪明人。
这是一个使棍的和尚。他见大家扰攘这么久，连我的衣角都没摸到，知道场面上看起来他们占了上风，我王大侠像只大街上被人追着的耗子般狼狈，但一直拖下去，对他们显然很是不利。
这人想到了一个绝妙好计。他不是努力结束自己的一方的混乱，当然他也没那个组织能力，而是另僻蹊径，扰乱我的心神。扰乱我心神的最好办法，莫过于攻击叶欣。
于是，他突然撤出圈子，提棍向叶欣走去。
叶欣本应离开而终未离开，一来是担心我，二来可能也是见到现场所有人并不怎么关注她，危险系数不太大。所以她站在不远处的墙角，焦急地看着我被人追得四处乱钻。那个和尚向她靠近时，她根本就没注意。
我看到了那个又丑又矮的和尚撤出圈子，但没想到会对叶欣不利。我还以为他内急，要去解决问题，心中忍不住发笑。继而又不无悲哀地想到，要是此时自己内急了，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挥手让大家暂停，我去解决问题之后，再继续兜圈子。
这个问题我还来不及想得更深入，便听到叶欣一声惨叫。
我大吃一惊，放眼望去，叶欣已躺在地上打滚。
那个杀千刀的丑和尚，趁她不备，一棍扫在她的双腿上。我震惊过后，心中的愤怒难以言表，立马一剑刺在挡着我路的和尚大腿上，此人捂住鲜血淋漓的伤口倒地，我跨过他往叶欣的方向冲去，心想再有人挡住，我就铁定要出手杀人了。
然而，我杀人之心刚起，还没来得及实施，远处的丑和尚又举起了棍子。看得出他这一次的目标是叶欣的腰间。这一敲下去，叶欣就算不丧命，下半辈子残废是肯定的了。而我目前所处的位置，无论杀多少个人，也来不及解救她。
我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大吼一声：“住手。”
但这一声没人搭理。两侧和身后偷袭的棍棒和刀剑一样没少，不远处还有一个气急败坏的无厘道长，正伺机将我一剑击杀。
丑和尚的棍棒继续向下。按平常的打斗速度来讲，我说话的间隙，他这一棍其实早该击到了叶欣腰间。谁都看得出，此人故意放慢了下击的速度。是的，他这一下明显是作势做给我看的。他并不在意打没打中，在意的是我看没看清。
丑怪和尚第一棍是真打，否则叶欣不会叫得这么惨烈。扰乱我心神的目的，他达到了，在叶欣的惨叫声中，我不能不心乱如麻。
第二棍即便算是假打，如果我不做出反应，继续负隅顽抗，未必不会变成真打。这一点我心里也是非常清楚的。真打假打，就在于我如何选择。而且，选择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立马也成为真打。即便棍端离叶欣腰间距离再近一点，使劲敲下去，她一个弱女子也受不了。
喊了第一声没效果之后。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慌乱之下，口不择言吼出了第二句：
“不要打她，我自杀好了。”
这一回大家都听清了。此话比任何命令都有效。在场所有人，都像是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全部停止了动作。包括远处的丑怪和尚也瞬间定住，棍端停在叶欣腰间上方半尺之处，他慢慢地回过头来，朝我阴阴地笑了一下。
在场惟一没有定住身子的，是我自己。我不顾一切向叶欣冲过去。
此时没人刻意在前面挡我的路。他们似乎都听信了我要自杀的话。围攻我那么久，除了无厘道长以自己徒弟的性命，换得我左肩一点轻伤之外，其他人连我的衣角都没碰到，传言江湖，面子上太难堪了。假如我真的自杀，不但对他们而言非常省事，面子上也重新涂上了光彩，以后在江湖吹起牛来，还可以将刚才的混乱围攻一笔抹杀，只消说结局：那位行事歹毒的姓王小子，在和尚道士的一片念经声中，羞愧地自杀了。
是的，他们不需要挡着我去见叶欣。反正我即便真是孙猴子，他们就是如来佛，再怎么蹦达，也逃出他们的手掌心。
走到叶欣身边，丑怪和尚已收起棍子站到一边。我扶起叶欣，她紧闭嘴巴双眼含泪，看得出是在强忍疼痛，不让我十分担心。我见她靠墙还能勉强站立，说明打得虽重，但骨头应该没折，心中稍宽。出言安慰已是多余，我替她擦眼眶里的泪水，内心伤痛欲绝。
身后鸦雀无声。他们还真的诚心在等着我自杀谢罪。
自杀之事，我是不会干的，因为即便我自杀，他们也不会放过叶欣。而心中那股恶气，倒是必须发泄一番。
我身子蓦然一偏，抬脚在旁边丑怪和尚的腰间猛力一踹，此人像个肉球一样飞了出去，撞在五步之外的墙上。
我本来想一剑杀了他，但让他立即身死，太便宜他了，我必须将其折磨一番，再一剑刺死他，才能排解胸中那口恶气。
我的武功全在剑法，没有用脚踹人的招式。我也是愤怒之下昏了头，想都不想一脚就踹出去了。出脚的同时，我再次口不择言吼道：
“去你妈的。连小女孩都偷袭，你还算是个人吗？”
自从踏入江湖以来，我在心中将很多粗话骂过千百遍，但真正说出口的，这还是第一遭。小时候娘一直教我待人要有礼貌，师父也曾告诫我，在江湖上动武要直截了当，说话却要曲里拐弯，否则容易得罪人。我向来以大侠的标准要求自己，虽然有时像个话痨，但基本上还能做到言词得体，至少没什么粗言秽语。
这一回我是真气急了。可是话刚说完我又发现，粗话喊得再大声，其实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一点都不解气。于是我不顾一切狂奔过去，身未到剑先出，对准丑怪和尚的右手砍了下去。
我铁了心要剁下他的双手。剁了右手再剁左手。
但是，我连他的右手都没剁成功。因为立即有人出手阻止我。
按理说，当时离我最近的和尚或道士，至少也在三步开外，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我这一剁的。身法再快也是鞭长莫及，况且，其时这一蓦发生得既突然又滑稽，所有人都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再说了，我自问江湖上没人身法能快过我的剑法。包括刚才对我穷追不舍的无厘道长，他现在离我有七八步之遥。
没错，在场所有人都没能力阻止我发狂。只有一人除外。
这个人就是梦遗大师。他阻止我凭借的不是身法，而是惊人手法。他练的武功与众不同，而且练到了天下无双的境界。他练的是拈花指。
拈花指的特征，就是举轻若重。随手拿起什么轻微的物体，都能当武器攻击别人，而且威力奇大。
上官飞鹰也能拿起什么都当武器使用，所谓“触手处皆为兵器”，但他偏向于刚猛一路，什么笨重东西到他手里都是举重若轻。这与梦遗大师有本质的不同。还有一个李开心，此人随手拿起什么都能当剑用，显得比较专注；最后，无厘道长只要一剑在手，什么招式都能发挥得惟妙惟肖，其特征则是以庞杂取胜，也算别具一格。
以上四个绝顶高手，除上官飞鹰已死，另外三个现在全部在场，而且都有可能要我的命。
不管他们三个人同场有多大的能量，会对我构成多大的威胁，但此时此刻能阻止我伤人的，只有梦遗大师一人。我刚出剑，他也同时出手了。
我的剑下行到中途，便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撞歪。我在狂怒之下，这一剑用上了全力，因而剑身虽被撞歪，但去势不减，仍然如风雷般砍了下去。只不过最后的着力点，偏离预想目标太远，原本想将丑怪和尚的整条胳膊剁下来，最终剑刃沿此人虎口位削了下去，削断了他作为兵器的木棍。
一同被我削下来的，还有他的右手大拇指。此人立马左手捂右手，坐在地上大声哀嚎。
我仍然没解气。不管他的哀嚎有多么凄惨，都没让我产生半点怜悯和退缩之意。我本打算在其大腿再刺一剑，让他嚎得更大声一点。只可惜没有机会了。第二股强劲力道袭来，目标并非我的剑身，而是我的右手肘弯。很显然梦遗大师这一着，试图彻底解除我对丑怪和尚的威胁。
我当然不能赌这一把。因为我左肩刚才被无厘道长刺了一剑，已然运转不灵，如果现在右手再被击中，接下来连长剑都无法使用了，只能任人宰割。
于是我只好放弃进一步惩罚丑怪和尚的打算，往后退了一小步，同时右臂缩回来。那股力道恰好从我的手掌背面滑过，像一道火苗般有灼痛感。
力道最后击在墙面上，火星四溅，我这才看清，那只不过是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刚才撞歪我剑身的，应该也是这么一块很不起眼的石头。
梦遗大师并非站在原地不动，手上连续以拈花指击出两块小石头的同时，身形也跟着欺近。我避开第二块石头的攻击，他已离我只剩三步之遥了。我来不及反应，他已双手齐出，一手两指取我双目，另一手屈指击我右手手腕，试图夺我长剑。
我偏头的同时，手腕上翻，长剑直指梦遗大师的腰间。这又是以攻为守，两败俱伤的打法。但这一回我失算了，梦遗大师变招快如风，下面手指只稍稍一弯，便夹住了我的长剑，上面两指同时下行，像短剑一样直戳我的咽喉。
如果我左手运转良好，便完全可以抵挡他咽喉的一击。无奈的是，左手受伤在前，上行防守的速度，无论如何赶不上梦遗大师的手法。
此时我惟一的办法是：撤剑后退，避开这一击再作打算。
然而这个惟一的办法也行不通。因为我还忽略了另一个高手。在我为了一口恶气袭击丑怪和尚之时，无厘道长同样并非站着发呆。我削断和尚手指，仓促避开梦遗大师两次攻击之机，无厘道长已冲到我身上两步之处。长剑已出，剑尖笼罩了背后所有致命部位。
我无法前进，更不能后退。只有死路一条。
少林&武当两派掌门联手出击，普天之下还有谁能躲得过？当然没有。
所以，这回我死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