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扯过小道士挡剑,虽然看起来更像是本能反应,实际上还是在心中做过起码的评估的。
在我的预想中,以无厘道长的修为,尖剑即使已触及对方肌肤,劲力无法完全回收,但仍有足够的能力改变准头,避开致命部位,顶多让对方身受重伤。以当时的情形而言,无厘道长的剑尖,离小道士的咽喉尚有好几寸,脖子的范围又不宽,只需大拇指稍用力,剑尖一偏,剑身便可从小道士的脖子旁边滑过去。很可能连划伤都不会产生。
再则,依我的估计,虽然无厘道长对我穷追不舍,但其手下的剑招肯定留有余劲,使得自己能发收发自如,严防意外发生。毕竟旁边都是少林和武当的徒众,一不小心便会伤及无辜。事实上,若不是垂死挣扎,每个江湖人物,就算是武功低劣之辈,与人交手时一般都会留有足够的后劲以防不测。世上没有哪种武功招式,是完全不给自己退路的。
此时的情况,与当初李开心在万方客栈地下室、骤然全力攻击上官飞鹰的情形,心态上完全不同。当时李开心是在绝望之下,发出垂死一击的,不留余地,实际上也没必要留余地,当然也无法做到说收就收,而即便如此,最后千钧一发之际反悔,他尚且能够改变准头,偏离心脏,只刺进了上官飞鹰右胸。
那么,此时的无厘道长怎么可能无法自制,直接了当地刺进小道士的咽喉?显然,那不是意外。他是故意的。他自始至终都没打算撤招,直到杀了我为止,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他那些徒众的性命。
最后,退一万步说,他一时眼瞎把自己的徒弟当成我,剑尖刺进咽喉之后,他也应该睁眼看看自己得手的成果,此时发现是个意外,伤的是自己人,也会在本能驱使之下,劲力全泄,那么,剑尖就不会穿透小道士的整个脖子。从而伤及我。
是的,他并不眼瞎。他为了伤我而竭尽了全力。天下没有哪种仇恨,能比得上他此时对我的痛恨。幸好小道士的身材比我矮小,其咽喉与我的咽喉部位并不在同一高度,否则,该死的牛鼻子无厘道长可能这一剑已经杀了我。
所以说,我受伤之后所感到的,不仅仅是流血和疼痛,还有彻骨的寒冷。今天我要活着离开此地,恐怕是绝对不可能了。
我心中悲凉如潮水,没想到自己在地牢和暗河中,历经九死一生而活了下来,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还是跳进了一个无法解开的人为死局中。
说真的,到现在我还没想通,这个针对我的死局,到底是怎么产生的。
现在我没有机会再想得更深了。疼痛和鲜血让我无比惊恐,也让我猛然惊醒。我左掌顺势在小道士的背上一推,尸体滚入无厘道长怀里,我则借此反弹之力,迅速退到五步之外。横剑当胸,沉下心,准备应对接下来的致命袭击。我愤怒地想,今天就算要死,也必须让他们付出最大的代价。
直到这时,旁边所有人才同时发出一阵惊呼。
我以为无厘道长立即抽剑,继续追击我。毕竟我此时虽然有剑在手,但左肩已受伤,左手运转不灵活,再杀我比刚才肯定容易多了。
但我又想错了。无厘道长动作忽然变得非常缓慢。他不急于拔剑,单手抱着那位可怜的小道士,慢慢地放到地上,摊平其衣服,合上其眼睛,最后才慢慢地拔出长剑。又细心地为其揩干伤口周围的血迹。
在场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我也没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动作,几乎忘了自己的伤口疼痛。我从无厘道长的面目表情上,无法看出他内心到底是愤恨还是悲伤。但从他的动作上可以推测,他相当的冷静。至少比我冷静多了。我直到此时两条大腿还在轻微发抖。
这时,叶欣蓦然分开人众,冲到我身边,抱住我的左手,仔细查看我的左肩,一叠声说道:
“你怎么样?你怎么样?流了这么多血。流了这么多……”
说到后面她泣不成声。
刚才混乱中,我将她推到一边,一为自己腾出手反击,二为使她不致被误伤。后来所有的变故发生在一瞬间,她可能根本没看到交战的细节,只看到最后的结果是,一死一伤。死的是个道士,她并不怎么关心,但一看伤的是我,立即不顾一切奔了过来。
正常情况下,以叶欣的聪慧,她当然知道高手争战激烈紧张,不能相差分毫,为了不让我分心,她应该离我越远越好。甚至,有机会她还得趁着混乱抽身离开。她向来对我的武功剑法充满信心。
然而,我半边躯干的鲜血,重又把她吸引回身边。同时,也把死亡风险笼罩到她的头上。事已至此,少林&武当铁了心要杀我,肯定不会放过这个与我关系非同一般的女孩。他们是不会留下倾向性非常明显的目击证人的。
现在我想要叫她离开,她决计不会答应。
我只好揽着她的腰,强笑安慰她:“我没事,只不过轻伤。你知道我这人皮肉比较厚实,没流多少血,也不怎么疼。这血都是那边的小道士溅到我身上的。有点恶心,对不对?”
叶欣这次没什么心情配合我的笑话,只哽咽着说道:“这是怎么回事?突然之间就痛下杀手?你也没得罪他们呀。”
我笑道:“大概是他们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阴暗面,被我无意间看到了。表面光鲜的人,突然被人看到原来衣服下面满身烂疮,肯定会恼羞成怒。”
这话叶欣听不懂。围着的绝大多数人也听不懂。大概只有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心里有数,我的话是源自盒子里那封信的内容。我是在旁敲侧击。我得搞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是因为盒子而对我痛下杀手。果真如此,那里面的内容尽管没什么实在证据,却可能真的发生过。
梦遗大师不说话,永远是那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从表面看不出,他听了我的暗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无厘道长此时已站起身,却并没有立即攻过来。他叹了口长气,平淡而又不无愤怒地说道:
“小子,记住,你又欠我武当派一条人命。”
话里意思针对的是我,却是说给周围的徒众听的。我心里清楚,他心里同样也清楚,小道士的死,主要责任在他而不在我。但在旁观者看来,尤其在这群武功稀松平常的牛鼻子道士眼中,明显是我先夺了小道士的长剑,继而又抓住他抵挡无厘道长的攻击,才导致掌门失手,刺死了他。
当然了,除了我与无厘道长两个当事人,至少还有两个人对这一切了然于胸。一个是少林方丈梦遗大师,另一个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言的李开心。虽然隔得比较远,但以他们两人的修为,应该很容易看得出,我扯过小道士挡剑,只是顺势而为,而无厘道长是在故意杀人。
只不过,这些细节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瞬间导致了一个小道士的死亡。更重要的是,武当派上下现在对我恨之入骨。这一次不需要任何命令,全部亮出了兵器。连带那些原本表情木然的秃驴和尚,也全都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其凶顽之态,恨不得立即扒了我的皮吃了我的肉。
说到欠人性命,我倒并不怎么在乎增加这么一个。反正几天以前,在万方成的地下城堡里,被万方成操作机关杀掉的十三个人,他们全部算在我头上,现在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已经无所谓了。
万方成说的对,罪恶感这种东西,不像挑担子越多越沉,而是每多做一次恶,内心便会减少一分罪。到最后你反而觉得罪恶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被冤枉的感觉也一样,你多受一次冤,内心就会减少一分憋屈之感,最终你就什么事都想通了。
我真正害怕的,是今天凶多吉少。而且还要连累叶欣。
在周围群体怒气勃发的整个过程,我反而渐渐冷静下来。不久之后,我从心理到身体,都作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
我高声冷笑道:“无厘道长,没想到你以一派掌门之尊,对梦遗大师的绝杀令执行得这么彻底。你是在给那些反应麻木的徒众做表率吧?说真的,你这个表率太有感染力了。”
无厘道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哼,死到临头还在卖弄嘴巴。”
我松开叶欣,示意她靠后。她强忍眼泪,怯怯地向后退去。她知道这种场合帮不上我的忙。
我再次以盒子里书信的内容暗示无厘道长:“道长,死我倒是不怕,就怕被活埋。”
无厘道长刹那脸色大变,由紫变白,最后目露凶光,忽然以浑厚无比的嗓音喊道:“武当派所有弟子听着,今天若是姓王的小子侥幸未死,此后我武当派上下专以诛杀此贼为己任,不管他说什么皆不可轻信。若有违者,门规处死。”
话刚说完,梦遗大师立马抬起苦瓜脸,沉声接道:“此誓言同样适用少林派上下。”
我心里抑制不住地抖了抖,继而想道,少林&武当徒众遍天下,今天就算活着离开,此后江湖上恐怕也没我的立锥之地了。真没料到自己闯江湖,竟然闯成这么一副格局,我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此时我已无话可说,再斗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留着一口气能活多长是多长吧。
无厘道长调整步伐,再次提剑攻了过来。劲风扑面,比之刚才的招式更为凶猛迅捷。
同时出手的,还有离我最近的少林&武当徒众。愤怒是他们最大的动力,使剑的,使刀的,还有使棍的,全都一股脑儿向我身上要害部位招呼。声势之大,是我踏入江湖以来所未经历过的。
我一阵惊慌。不知用什么招式对攻,因为我手法再快,也做不到全方位兼顾。我固然可以用拼命的招式,瞬间杀其一人乃至几人,但顾此失彼,身上其它部位免不了受伤。即便伤得很轻,也无形中加快了我死亡的速度。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还是不想以多杀敌人的方式,而拼掉自己一条命。这不是代价的问题,在我看来,这帮乌合之众无论死多少个,也抵不上我自己一条命。我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声音:其实我不想死。
于是我干脆不出剑,脚下一滑,从一个高大和尚的腋下窜过去,刚好避开了第一轮攻击。连带无厘道长的凌厉攻势,也被几个手法和身法慢吞吞的徒众所阻滞,不得不收剑换招,绕过好几个人重新攻击我。
这一来我蓦然发现:其实他们群起而攻之,反而对我有利。
打群架这种事,如果双方人数相当,通常都是捉对儿厮杀,这样尚不致于太过混乱,也不会不小心伤了同伴。可如果其中一方只有一人,比如现在的我,而另一方有几十人,那么,这场群架其实没法打。因为这么多人同时攻一人,就像百足虫走路,每一条腿都在使劲,身子却不知往哪个方向摆。还没伤着敌人,自己人反而碍手碍脚。再大的攻击力,也被混乱所消弥了。
人多,有时并不表明力量大。
他们如果不好好组织一下,想要集体杀我,根本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实要杀我,只需无厘道长一个人就够了。
这个发现让我欣喜不已,立即展开当初师父教我的身法,在人群中间东游西荡。一时之间,反而显得悠闲自在。无厘道长再愤怒,也无法直来直去挨近我的身子,他空有惊天武功,混乱中也难以施展。他总不能像刚才一样,将挡着他的徒众不分青皂白杀个精光。
要知道,当年我与师父在荒原上练武,天天在狼群中冲杀出入,训练之严格与严酷,天下恐怕没几个经历过。现在这种场面简直就是小儿科,我应付起来当然游刃有余。这些徒众里的大部分,灵巧与恶毒程度,远远比不上荒原上的群狼。
假如现在高处有旁观者,就会发现,眼下的打斗景象相当滑稽可笑。我像个玩童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这里一点,那里一敲,直把大家搞得气急败坏,七窍生烟。有人喘着粗气,有人已经开始骂娘了。
很可惜的是,这种景象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这群人里,毕竟还是有一个聪明的家伙。
此人用一个极其恶毒无耻的手法,将这幅欢乐图景破坏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