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得目瞪口呆,许久说不出话,甚至连嘴巴都合不拢。一时之间,还以为上官飞鹰伤势太重,导致精神错乱。
上官飞鹰说完一动不动,这又让我感觉他一直没说话,只不过自己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幻觉。但刚才那句话尚在耳边环绕,我身上的伤势,也没到产生幻觉的程度。我看了看桌上的烛光,又转头看了看上官飞鹰,他一脸严肃,下巴稍稍点了点,似乎在表明刚才那句话真实可信。
我深吸一口气,讪笑道:“你不是开玩笑吧?”
上官飞鹰严然道:“你觉得这个时候,我还有心情开玩笑吗?”
我又沉默了一会,说:“可是,可是……我怎么能做帮主?”
上官飞鹰傲然道:“你是在怀疑我上官飞鹰的眼光?”
我叹道:“坦白说,我不得不怀疑你看错了人。”
上官飞鹰:“你是真对自己没信心呢,还是不想负这个责任?”
我说:“既没信心,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上官飞鹰嘿嘿笑了两声,说:“记不记得你我初次交手之后,你说过什么话?我可是字字句句记在心上,你威胁我说,几年之后你要战胜我,甚至还要凭一己之力灭了聚鹰帮。”
我脸上一阵发烧,讪讪地笑道:“我这个傻小子没见过世面,不知天高地厚胡说八道,上官帮主你怎么能当真?”
上官飞鹰摇了摇头道:“你虽然没见过世面,但并非完全胡说八道。几年以后你确实有可能战胜我,而且这个可能性还很大。我正走向衰老,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而你正值壮年,剑法上的修为又如此之高,为什么不能战胜我?可以说,你是我纵横江湖三四十年来,所见过的年轻人当中武功最高的一个。”
我张口结舌,不知怎么插话。
上官飞鹰续说:“还有,聚鹰帮上下,除我之外,没有人能打得过你,这也是事实。假设你真能放弃一切道德和法则的束缚,铁了心地与聚鹰帮为敌,躲在暗处每天杀我几个帮众,有一天彻底灭了聚鹰帮也不是不可能。”
他顿了一顿,我终于语无伦次地插上话:“上官帮主,无论如何,那天我说的是一时气话,其实是无心的……”
上官飞鹰打断我:“我知道你说的是无心的气话,可我当了真。你知道我那天是怎么想的吗?要么杀了你,要么立你为帮主继承人。”
我又一次语塞。心里一阵后怕,幸好那天他没有杀我。
上官飞鹰惨然笑道:“现在,我已经没能力杀你了。几年以后你要战胜我的想法,也成了泡影,因为我快要死了,活不到那一天。你以一人之力灭了聚鹰帮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但依你的品性,永远干不出这种事。所以,你只能做聚鹰帮的帮主了。”
这是哪儿跟哪儿?怎么胡乱搭在一起?这种逻辑,简直是天下奇谈。可是,我竟然想不出有力的词语来反驳。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上官帮主,不管怎么说,立帮主是你聚鹰帮的大事,还得从长计议,不能如此儿戏。”
上官飞鹰笑道:“儿戏?你想怎么样?要我筑个拜将台,站在上面向天下人宣布,你是下一任的聚鹰帮帮主?我倒是想郑重一点,可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能力和时间去搞一个风光的帮主接任仪式么?”
我急道:“你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甚至不是聚鹰帮的人,我怎么能……”
上官飞鹰:“做了帮主,你就是聚鹰帮的人了。聚鹰帮自成立以来,并没有定过什么规则,规定帮主继承人必须是内部帮众。”
我想了想,说:“既然如此,外面有个更合适的人选,你又为何偏偏挑中我这个傻小子?”
上官飞鹰道:“你是说李开心?”
我迅速接话:“李大侠武功比我强,智慧比我高,江湖经验比我足,他做帮主,肯定能带领聚鹰帮度过这次难关。”
上官飞鹰:“第一,李开心的身份和目的很难猜度;第二,他那些相对你而言的优势,并非做帮主的必备条件;第三,聚鹰帮没什么难关。”
我立马反驳第一条:“你不是中了他一剑之后,亲自洗脱了他的嫌疑吗?”
上官飞鹰:“我只能证明,他没有杀聚鹰帮金库的守卫。但你别忘了,他还是盗取少林寺铁盒子的最大嫌疑人。所以,他仍然会被天下人的目光盯着。”
我见他说得有理,只好继续反驳第二条:“我不知道你眼中的帮主要具备什么条件,但是,两个人站在一起,假如必须二选其一做帮主,为何要刻意选择弱势的那一个?”
上官飞鹰:“李开心武功比你强,只是暂时的,而且持续不了多久;至于智慧,并没有一个标准能判断出他比你高;江湖经验充足,有时候并非什么好事,容易让一个人产生思维定势,缺乏创新和开拓能力。”
我哑口无言。我发现自己在他面前,武功上招招无效,话语上也句句受制。我以为自己说得很有道理,没想到他辩驳得更有道理。
我本想不依不饶,再反驳他的第三点。凭什么说聚鹰帮没有难关?不管目前秀水镇上的这场事件怎么发展,首先聚鹰帮不能独善其身,而且,从某些迹象看来,聚鹰帮似乎受到来自另外两方势力的联手打击或压制。现在,连帮主都快要死了,这还不算是难关?一个帮派,还有比帮主突然身亡更大的事么?
但我忍住了,没再说下去。我知道他有更好的辩词在等着我,这就相当于跟他比武,他故意卖了个破绽或漏洞给我,肯定没什么好事,假如我一不小心钻进去,一定会有更精妙的路数在等着我。所以,我跟他再辩下去也是徒费口舌,谁对谁错暂且不论,但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没有更多的实际意义。
我的目的在于怎么拒绝帮主这个重担,一味地进行口舌之争,其实已经离题了。我得另想办法,让他收回成命。“帮主”这个玩艺,听上去风光无限,但不是谁都能干的。像我这种懒散惯了,又偏爱儿女情长的人,再加上胸中除了那点小聪明,既无谋略又无策略,既不知道什么是远虑,又搞不清什么是近忧,怎么能干好“帮主”这个重活?
我本想做个大侠或英雄一类的人物,那是因为大侠或英雄不但自由自在,而且受人尊敬,更重要的是身边时常美女环绕,但是这几天的江湖生涯让我意识到,现实中的大侠或英雄形象,与想象中相去甚远。既不自由又不自在,处处憋屈,时时糟心,更令人痛心疾首的是,未必有美女环绕在侧,这样的大侠或英雄,我还做来干嘛?不如回到那片荒原上去,随心所欲地欺负那些小动物。他妈的江湖风云,跟我有个毛关系?若不是为了师父的声誉,为了那几个漂亮女孩子的安全,我早就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了。
我现在只想告诉天下人:千万别把我当英雄。我还想告诉面前这个垂死老人:千万别让我做什么帮主。
上官飞鹰见我沉默不语,长叹一声道:“傻小子,多少人觊觎这个帮主的位置,现在我把它拱手让给你,你却找尽理由来推托。”
我也叹道:“在我看来,你是给了我一副莫名其妙的重担。坦白说,我才不想天天挑着重担在江湖上晃荡,那多累人呀。”
上官飞鹰笑了笑,说:“终于还是说出实话了。归根结底你是不想负责任。”
我忽然想起一事,缓缓地说道:“上官帮主,我之所以不想接你那副担子,更重要的原因,其实是我肩上已经有一副担子了。”
上官飞鹰愣了一下,说:“还有一副担子?那是什么?”
我故作深沉地叹道:“这是个秘密,本来我不想说,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告诉你。”
上官飞鹰很不满:“你要找理由推托,也不必这么神神叨叨吧?”
我说:“我师父诸葛神甫,早已把诸神教教主之位传给我了。我既是一教之主,怎么能再去做你们聚鹰帮的帮主?”
说完我心中一阵得意,感觉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推托理由,直怪自己糊涂,刚才为什么没想到?
上官飞鹰冷笑:“这个谎言说得一点都不高明。”
我急道:“我并没有说谎。”
上官飞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连自己师父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当然更不知道他是诸神教教主了。很显然,诸葛神甫收你为徒之时,刻意隐姓埋名,又怎么可能传你教主之位?”
我一想他说得有理。我这个教主身份,连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何况别人?
我再次叹道:“上官帮主,虽然大家都叫我傻小子,但在你这种能看穿一切的人面前,我还没傻到要说这种低级谎话。换句话说,最容易被拆穿的谎言,通常并不是谎言。”
上官飞鹰冷哼了一声,没有答话,不知道是对我的话半信半疑呢,还是因我的推三阻四而动了怒气。
我继续说:“不管听上去多么不可思议,但我真的是诸神教教主。”
上官飞鹰淡淡地说了一句:“空口无凭。天下任何人都可以自称教主。”
我从怀中抽出残剑,解开剑柄上的布条,将那枚教主印信托在掌心,伸到他眼前。
我说:“这是我师父当年的教主印信,他在与我相遇的第一天就给了我,只不过缠在剑柄上,我一直不知道而已。昨天上午我才偶然间发现了它。据教中一个重要人物说,印信在谁手上,谁就是教主。”
上官飞鹰沉默了一会,缓缓地说:“我没见过诸葛神甫的教主印信,不能确定它是不是真的。”他顿了顿,“但是,好像我更没什么理由怀疑它是假的。”
我叹了口气道:“我没有先见之明,不可能事先准备这么一个东西来骗你。”
上官飞鹰再次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诸葛神甫是不会甘心退出江湖的,但我没想到的是,他会以这么一种方式重出江湖。”
我没去深究他这话的含义,机械地反驳:“我师父从来没有重出江湖。”
上官飞鹰:“他在你身上寄托了一切理想和希望。也许他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局面,也许是天意在成全他。总而言之,他虽然死了,但还能以另一种方式扭转败局。”
这话前后跳跃性太大,我一时没明白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上官飞鹰续说:“很显然,就目前而言,你空有教主身份,没有教主实权。所以,你更应该接受聚鹰帮帮主之位,然后才有足够的实力拿回属于你师父的一切。否则,你一个人一把剑,武功再高,在江湖上也只是一条丧家之犬,甚或是一只过街老鼠,最终,你师父生前的所有希望,都会成为泡影。”
我本想说,我才没兴趣重夺权力、管理江湖之事,师父生前也从没透露过,要我去完成他的什么理想或心愿。转念一想,他肯定还有更宏大的理论,可以把我教训得哑口无言。
我看看他那模糊的面容,再看看桌上昏暗的灯光,最后目光回到自己掌心的教主印信上,终于又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推托理由。
我把印信重新缠回残剑之柄,收入怀中,然后凑近他的脸说:“你五个亲信护卫死了;归无情下落不明,而且此人行迹很可疑;外面的李开心和阿红,根本听不到我们在里面说什么。所以,现在的情况就是,即便我接受帮主之位,但一会你死之后,我打开这道门走出去,天下间再没第二个人知道这里的谈话内容。别说帮中实权了,就连名义上的帮主,也没人会承认我这个傻小子。那么,我们在这里讨论帮主交接之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上官飞鹰微微笑了笑,说:“虽然表达得比较啰嗦,但总算说到点子上了。”
说完,他伸手在旁边墙上轻轻一拍,房间中央的地板上突然一声轰响,我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地板正向一边缓缓移动,逐渐露出一个阴森黑暗的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