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王的傻小子”就是我。上官飞鹰并不知道我叫王二,又不屑于称我为王大侠,只能随口代以“傻小子”。不过,从当时的情景推测,“傻小子”三个字似乎并没多少贬义。
归无情无法理解上官飞鹰这道命令,在他看来,“姓王的傻小子”诚然剑法精绝,却没有足够的能力扭转目前的形势,更何况,种种迹象表明,这位“傻小子”还是诸葛神甫的关门弟子。但他的职责不是理解,而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在上官帮主面前,他从不问为什么,哪怕帮主现在气若游丝,生命垂危。
归无情毫不费力地将我找到了,这点不但让我难以理解,也让上官飞鹰有点意外。在帮主的眼中,这位沉默寡言的属下,除了剑法迅捷和忠诚可靠之外,其它方面的能力似乎并不怎么突出。归无情在帮中的形象,一直就是个冷酷阴狠的杀手,并非受人推重尊敬的强者。
当我准确无误地坐在上官飞鹰面前之时,明显感觉到,这位不可一世的帮主,正在内心重新审视自己的属下归无情,因为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便是评论归无情“有本事”,语气里带着反讽和不满。也许是,他在垂死之际,对周围所有的人和事都产生了怀疑,门外五个贴身护卫之死就是明证。但无论如何,归无情以往给人的形象确实不完整,此人对帮主有所隐藏和隐瞒,而且似乎是刻意的。
归无情对上官飞鹰而言变得可疑,对我而言变得可怕。一个深藏不露的人,总是跟某些阴谋联系在一起。我又记起了阿红第一天说过的话:来到秀水镇的人,都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现在,暂且把这个人放在一边。因为上官飞鹰剩余的时间不多了。
上官飞鹰一行人后来的遭遇细节,我已知道得差不多,不需他再赘述。我不明白的是,上官飞鹰怎么会通晓金城赌坊的地道入口?他从万方客栈出来之后,便以金城赌坊为目的地,很显然对该处的秘道早就成竹在胸,并非后来偶然发现的。
当然,我想不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李开心,以他的武功修为,随时可以脱身离去,却为什么一直冒险跟着上官飞鹰到此处?仅仅是刺了上官飞鹰一剑,因而心存歉意?这个理由怎么看都不怎么充足。
另外一个就是阿红,她的使命早已完成,事发之后,以她的机敏,在昨天凌晨之前最黑暗的时刻,可以趁混乱逃生。她在这群人当中武功最弱,但是,对秀水镇地形最为了如指掌的,却非她莫属。她为什么一直没有选择离开?这群人有什么理由值得她冒着生命危险跟随?我总觉得,她与李开心各自怀着不可言说的目的。
最让我猜不透的,还是上官飞鹰对阿红的容忍。万方客栈储藏室的埋伏事件,让上官飞鹰对身边所有人都起了疑心,甚至不惜亲手杀掉五个贴身属下,可是,他为什么惟独留下阿红?而且一直让她跟随在身边?这不合常理,除非他另有打算。
事已至此,我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如想象得那么精明。
在上官飞鹰面前,要让自己看起来很聪明,并不仅仅是个“傻小子”,最好的方法是对一切避而不谈。
现在,我与上官飞鹰相对而坐,都不说话。他在闭目调匀气息,我在假装高深莫测。
良久,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淡淡地笑了笑:“你是不是脑袋里很混乱,不知该问什么才好?”
我讨厌他那种看穿一切的腔调,没有答话。
他接着说:“人有时候活得糊涂一点,其实并非坏事。我一生自诩聪明,每走一步都计算精准,没想到现在却落得如此下场,既不光明,也不光彩,躲在这么一个阴暗的屋子里等死。”
他这话既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在自责和反省。
我讥道:“你并非在每一件事上都那么精明。”
上官飞鹰叹道:“以前一直没人敢这么对我说话。”
我说:“我说的是实话。”
上官飞鹰点头承认:“这次万方客栈储藏室的圈套,我确实有点迷糊,到现在都没想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为何演变成这样。”
我说:“可你仍然用滥杀无辜来掩盖自己的糊涂。”
上官飞鹰:“门口地上的五个人并非完全无辜。”
我说:“至少你没有证据证明这五人与储藏室里的圈套有关。你也知道,那里面两个人的武功比他们高出太多,要避开他们的耳目躲进储藏室,并非什么难事。”
上官飞鹰:“即便他们没有出卖或背叛我,也犯了疏忽大意的错误,而且引发了一个严重的后果。”
我摇摇头道:“疏忽大意罪不至死。我还是那句话:你用他们的死,发泄自己的愤怒,掩盖自己的无能。”
上官飞鹰沉默。灯光很暗,我看不出他心里到底是愤怒还是悲伤。
过了许久,他才叹口气说:“也许你说得对。这个过失其实应该由我自己承担,因为一切都是由我作主和选择的。我上官飞鹰大半辈子纵横江湖,傲视天下,没想到临死之前如此失态。这样也好,我终于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我说:“但有一点我很佩服你。”
上官飞鹰笑道:“你没必要安慰我。这对一个垂死的人也没有意义。”
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
上官飞鹰:“说来听听,我这一生听到的真心话并不多。”
我说:“在储藏室里,李开心全力刺你一剑之时,虽然你因为走在后面,反应慢了半拍,闪避不及,但你完全可以凭本能全力反击,即便杀不了李开心,也可以将他打成重伤。我与你交过手,清楚你有这个能力。可是,你在关键时刻却抑制了自己的本能反应,击碎木门,让李开心和归无情及时逃生。这种选择,并非一个普能人能做得出来的。”
上官飞鹰:“我要是顺从了自己的本能,现在就没机会与你说话了。”
我说:“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假如当时你依本能行事,自己会当场身死,李开心身受重伤,那么,躲在角落里的两个高手就能轻松收拾残局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你最后一刻却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反应。这大概也是他们后来不敢追击的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说,你的瞬间反应,救了室内室外的所有人。”
上官飞鹰:“其实我没那么高尚,当时想到的并非救人。”
我问:“那你想到的是什么?”
上官飞鹰:“真相。”
我一时没明白:“什么真相?”
上官飞鹰:“你忘了我与李开心进储藏室的初衷是什么了吗?”
我恍然大悟:“这个时候,你还想着验证李开心是不是劫了你的金库,是不是杀了金库守卫?”
上官飞鹰:“与他玉石俱焚毫无益处,而我的死又在所难免,不如以此换一个真相。”
我叹道:“这倒也是个最佳的选择。可是,仅仅挨这么一剑,又怎么能得到真相呢?”
上官飞鹰:“我得到了。”
我问:“真相如何?”
上官飞鹰:“聚鹰帮金库守卫的致命伤口,并非出自李开心的剑法。”
我说:“我不明白,你为何这么肯定?”
上官飞鹰:“简单地说,金库守卫虽然也是被人一剑致命,但在力道上远远赶不上我现在挨的这一剑。很显然,有另外一个用剑高手,模仿李开心的剑法,杀了金库守卫。一个高明的模仿者,可以在招式和方位上做到丝毫不差,但劲力和巧妙程度,却与练了几十年的原创者不可同日而语。”
我说:“听着有点玄,但道理似乎说得通。”
上官飞鹰:“这要真正挨过李开心一剑的人,才会明白。”
我沉吟了一会,缓缓地说:“我现在倒是明白了另外一件事:你找我来,似乎也是为了某个真相。”
上官飞鹰并不否认:“万方客栈储藏室里的两个高手之一,与你的关系太密切了。”
我说:“可是,在你看来,我在秀水镇上的行事,又与此人的步调明显不一致,对吧?”
上官飞鹰:“何止是不一致?你压根就像是来秀水镇搅局的。”
我叹道:“我说过,我来到这里是个意外,没人相信;我还说过,我师父诸葛神甫两个多月以前就死了,秀水镇上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更加没人相信。”
上官飞鹰淡淡地说:“我相信,所以我才找你到这里来。”
我说:“可你和李开心都亲眼看到,当时储藏室里站着的两个人,一个是武当掌门无厘道长,另一个是魔教教主诸葛神甫。你又怎么能相信我的话?”
上官飞鹰:“在储藏室里看第一眼,我确实没起疑心。后来在逃亡的路上,我才想到:武当掌门尚且不怕暴露身份,诸葛神甫又为何要蒙着脸?我所认识的诸葛神甫,并非如此鬼鬼祟祟的人。”
我说:“因为他根本就不是诸葛神甫,只是一个惟妙惟肖的模仿者而已。他在任何人面前,都得蒙着脸。”
上官飞鹰:“你一定还知道更多。”
我叹道:“在你进入储藏室中剑以前,我这个傻小子知道得比你少,但在你中剑逃亡之时,我恰好在另一个地方,见到了这个模仿者,或者说冒充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揭穿了此人的身份。”
上官飞鹰看了看我的肩头和胸腹之间,说:“你受伤不轻,但我相信那位冒充者伤得更重,否则你无法安然到达这里。”
我说:“坦白说,此人虽然不是我师父,但武功不在我师父之下,若不是出了点意外,我已经被他杀死了。”
上官飞鹰奇道:“除了现在秀水镇上已经现身的那几位高手,我想不出还有谁的武功与你师父不相上下。”
我说:“这个人你也认识。他许多年前凭一把短刀在江湖上名重一时,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上官飞鹰叹道:“幻影刀南宫玄?”
我说:“没错,就是他。此人当年从江湖上消失之后,隐姓埋名加入诸神教,成为我师父的得力助手,后来又处心积虑夺取我师父的权力,这才有了今天秀水镇上的风云。”
上官飞鹰喃喃道:“原来此人并没有死。但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又何在?”
我顾左右而言他:“据说在二十多年以前,梦遗大师的方丈之位是经过一番争夺才得到的。此事虽然在江湖上流传不广,但上官帮主肯定知道很多细节。”
上官飞鹰愣了一下,似乎不知我忽然提起此事的目的,随即答道:“少林寺前任方丈海亮和尚,本来是属意于他的另一位弟子梦碎大师接替自己的,后来海亮忽然暴病身亡,少林寺起了内乱,元气大伤,最终梦遗大师坐上了方丈之位。而那位梦碎大师在此役中身受重伤,据说逃出少林寺后不久就死了。”
我摇摇头说:“梦碎大师并没有死,许多年以后,他以一把龙鳞宝刀,自创了一路刀法重现江湖。”
上官飞鹰失声道:“南宫玄就是当年少林寺逃出来的梦碎大师?”
我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快感,想道,终于也有你上官飞鹰所不知道的事了。
我接着滔滔不绝:“当年的梦碎大师,后来的南宫玄,现在的教主冒充者黑衣人,不管他想将这次事件引向何方,但动机我们总算明白了:他想拿回自己二十年前失去的东西。”
上官飞鹰身子动了动,随即又恢复原样,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我续道:“上官帮主,我所知道的真相全都告诉你了。有些是我亲历的,有些是我听来的。但我认为,现在知道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秀水镇的这场事件,就像一辆急速奔驰的马车,你我都无法改变或阻止它,外面的李开心也同样无能为力。残酷一点地说:我们已经被这个江湖抛弃了。”
上官飞鹰淡淡地笑了笑,说:“别这么悲观,这场事件的方向可以改变。”
我看着他的伤口叹道:“上官帮主,在此之前,你有足够的能力主宰这个江湖,但现在,我无法不悲观……”
上官飞鹰打断我的话:“不是我,毫无疑问,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是你,王兄弟,你可以改变这个江湖。这就是我找你来的第二个原因。”
我茫然道:“我?!……”
上官飞鹰坐直了身子,脑袋往前探了探,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我的胸口,断然说:
“没错,就是你。我死后,你要做聚鹰帮的帮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