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随心头发都竖了起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各位先人,晚辈无意冒犯,望乞恕罪。”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匆忙爬起身来,却听前面“嘭”的一声,虽不响亮,却很沉闷,在这死寂的洞内听来尤为清晰。浪随心吓了一跳,循声望去,只见骸骨堆的后面,赫然停放着一具巨大的青铜棺椁!椁身长达一丈五、六,镌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纹,更为奇特的是,椁身中间竟被几条胳膊粗的铜链紧紧捆住,便好像深怕里面的东西破棺而出似的。而那声闷响,正是从这棺椁之内发出来的!
浪随心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我的天哪,这原来是间墓室!”他连滚带爬的便往回跑。大约奔出十数丈远,前面忽然出现几级石阶,阶下是一潭静水,波纹不生,深不见底。浪随心不敢冒然下水,便蹲在潭边呼呼喘息,一面回忆来时被那水怪拖着,后脑曾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击,估计便是这些石阶了,那么水潭下面一定就是入口。如此说来,这也不是什么水潭,而是太湖之水涌入进来,将原本的地面淹没,停放棺椁的墓室因高于太湖水面,才免遭此劫。如此说来,自己其实已经身在岛上了,只不过要想回到地面,必须还得经过这条水路。
一念及此,浪随心信心大增,擎着宝石,一个猛子扎下水去,瞪眼观瞧,却发现这水底又是一个斑斓的世界,铜鼎、陶罐、石磬等应有尽有。尤其那口圆形大鼎,足有半人多高,鼎身需三人合围,上面勾勾画画,刻着一种奇异的铭文,与其说是文字,不如说是图画,与铜棺上面的图纹如出一辙,可惜浪随心无法在水下久留,逐一去辨个清楚。他继续前游,不多时,正下方果然出现一道裂缝,浪随心手脚并用,迅速从裂缝中穿过。
出了洞口,便又进了太湖,浪随心正是在这里被水怪缠住的。随着身体不断上浮,水中的光线越来越强,终于“哗”的一声,浪随心整颗脑袋都探出了水面。正午的阳光随即又令他闭上眼睛,隔了半晌,才缓缓睁开。小岛就在不远处,天高云淡,水波粼粼,便好像千万年来,太湖始终都是这样沉静,这样美丽。
回想起适才的遭遇,实在恐怖至极,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浪随心暗暗欢呼,使足力气,游上小岛。他没有看到林方飞,估计是被过往的船只救走了。歇了一会儿,浪随心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只灌了一肚子老酒,再经过这番折腾,难免饥肠漉漉。可是在这弹丸之地的荒岛上,自也找不到吃的东西,心想:“林方飞这小子真不仗义,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让我独自流落在荒岛上,忍饥挨饿不说,连个作伴的人也没有。”继而又哑然失笑,“他怎么可能想到我会有这番奇遇?必定以为我已经死了。也好,他救过我,我也救了他,两不相欠。”
他检视一下伤口,自从被那水怪咬过之后,他便心如火烧,而且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如同患了伤寒一般。这时伤口血肉模糊,看上去有些骇人,但已不如何疼痛,他便未放在心上。实在闷得无聊,他又拿出自己收获的宝贝赏玩。那宝石在阳光下愈加璀璨炫目,附近的礁石上,俱都映满了斑驳的绿色光点。浪随心越看越是兴奋,这绝对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若能卖出去,自己八辈子都可衣食无忧了。
把玩半晌,他将宝石重新收好。坐了这么久,双腿有些发麻,他站起身,打算在岛上走走。整座小岛一目了然,方圆不足一里的范围,树木稀少,寸草不生,荒凉得有些过分。浪随心走不多远,忽然发现地上有几行字,字体很大,歪歪斜斜,像是用树枝划上去的,不是很清晰。
“又有什么古怪?”历经昨夜的那番奇遇后,这座岛便给了他一种神秘、诡异的印象,俯身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首诗:
太湖一夜风浪高,兰舟共渡奈何桥。
仗义只因浮萍聚,肝胆原是贫贱交。
诗意明显,浪随心一看便知是林方飞所写,不过似乎并没有写完,大概恰巧有船只经过,他只得仓促而去。浪随心颇感欣慰,“林贤弟始终惦念着我呢。”拾起那截树枝,便在下面补了两句——天涯尽头心绻绻,云烟深处水迢迢。相见不如长相忆,何须洒泪拭红绡。
写罢投枝而笑,笑声中自有一股豪情,却也有一分寂寞。
盼到未时将尽,水平线上终于出现一艘双桅渔船,两片大帆鼓满了风,朝这方向驶来。浪随心精神大振,爬上一块突兀的礁石,脱了外衫,抓在手中拼命摇晃。船速很快,不一刻到了近前,浪随心看清除了掌船的,船上便只坐着一名老者。这时老者也瞧见了他,吩咐船家靠过去,浪随心不等船停稳,便涉水上船,向老者和船家连连拱手道:“多谢,多谢。”
渔船继续向东航行。那老者打量着浪随心,看他衣着不错,却十分狼狈,狐疑道:“公子怎么一个人落在这荒僻的小岛上?”浪随心扯谎道:“昨夜因急事前往湖州,哪知风浪太大,走到这里翻了船,好在晚辈水性不错,游上小岛,得保性命。”老者捻须道:“哦,公子要去湖州啊?真不凑巧,今天是嶡山岛易岛主大喜之日,我包下这艘船风风火火的赶去,迟了唯恐失礼。要不公子同去嶡山走走,明日再送你到湖州如何?”
浪随心看看天色,也不知黄昏前能否赶到嶡山,总不好要求人家先送自己,误了正事。何况那位易岛主大喜之日,必有好酒好菜招待客人,至少强过无德帮的伙食。当下欣然应允。
互通姓名之后,浪随心得知这老者名叫王金友,乃是长兴颇有名望的一位老拳师。不知是不是上了年岁的人都喜欢卖弄自己的见识,王金友指着渐远的荒岛,道:“此岛名为‘小雷山’,据说很早以前面积也是不小,堪称一座大岛。但在西周末年,太湖附近发生了一场大地震,震动最强烈的地方即是小雷山,一夜之间,山石崩塌,滚落太湖,因此小雷山周围的水并不深,而在水面上,残存下来的也只有现在这么一点点了。”
浪随心暗道:“看来这小雷山果然曾是座大岛,那传说中力大无比的巫离人,是否真的在此生活过呢?”他叹了口气,道,“西周末年,诸侯混战,那自然是天怒人怨了。”他想到水下那座古墓,心中豁然开朗,一个始终困扰着他的问题终于找到了答案。即那个洞口并非人工开凿,没有人能潜到水下干这么大的事,那个裂缝,正是在地震中山体被生生撕开,之后湖水涌入,将低洼处淹没,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如此说来,那古墓当在西周以前,至少要早于地震发生的时间,在那个年代,这座墓葬的规模已算不小了,仅从那巨大的青铜棺椁便可见一斑,却不知葬的是谁?棺椁又为何要用锁链捆住?还有那声闷响,究竟是不是棺内发出来的?难道当时里面盛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巫离国的消失,跟这场灾难有没有关系?
船行一个时辰,转入一片莲塘,这个季节荷花未开,放眼一碧万倾,莲叶接天,空气和水气混杂,也变得清新无比。浪随心站在船头,将美景尽收眼底,迭声赞叹,“那位易岛主好福气,能住在这仙境般的地方,修身养性,想必也是个风雅之辈。”
王金友呵呵笑道:“小兄弟不是江湖中人,大概未曾听闻易岛主的名头,易岛主非但风雅,而且武功出众,只是为人闭塞,性情古怪,一生中极少离岛,故而鲜为人知。”
“哦?”浪随心道:“愿闻其详。”
王金友道:“比如这次的婚期,原定于下月初八,可不知为什么,我昨日忽然听说提前到今天,只得匆忙赶来。易岛主行事,委实令人难以捉摸。”
浪随心笑道:“大概他急着洞房吧,却不知还有多远水程?不要我们到那里时,婚宴也散了,老前辈紧赶慢赶,仍是徒劳。”
王金友道:“怪就怪在这里,人家的婚礼都是黄昏举行,他却偏偏在晚上,而且一定要天黑以后,哈哈,你说奇不奇?”
浪随心“啧”一声道:“那真奇了,不过也好,咱们能赶上正席呢。”说着话连打两个喷嚏,却是着凉了。
王金友喃喃说道:“唉,易岛主和张念奴青梅竹马,相爱至深,却因痴迷武功一途,迟迟不予迎娶,如今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浪随心才知今天的新娘子叫张念奴,看王金友似自言自语,便没再搭言。
如此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将近申牌时分,远远望见曲堤回环,绿柳垂波,王金友起身笑道:“到了。”船家收了帆,直摇到柳荫深处,王金友和浪随心跨上岸去,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而行。转过一片树丛,只见青草地上,疏疏落落的几间房舍,围拱着一栋二层小楼,布局看似散乱,实则更显淳朴。
右首一间房舍悬灯结彩,红锦铺地,便是今日的喜堂。房前东一棵西一棵的栽着几株柳树,柳荫下摆放桌椅,零零散散的坐着三、四十人,大概都是赶来道贺的亲朋好友。执事的迎上前来,王金友报了姓名,奉上贺礼,被引到空位落座。
浪随心望望天边那轮红日,只盼天快些黑下来,仪式最好也不要繁缛,早早开饭便好。同桌的除了他二人,还有一名黑瘦汉子,一双眼睛溜溜乱转,满含戒意的打量着二人。王金友欠了欠身,赔笑道:“打扰了。”
黑瘦汉子摆手道:“算啥子嘛,酒菜剩了又带不走,老子一个人黑没趣老,大家凑一起才闹热哈。”满口粗鄙的川话,听得二人一怔。王金友年轻时走南闯北,对川蜀方言略通一二,打个哈哈道:“是唦,尊驾咋个称呼?”黑瘦汉子道:“老子姓侯,叫侯青青。”
王金友微微拱手道:“久仰,久仰。”语气和表情中,却丝毫看不出“久仰”的意思。
“纸鸢”侯青青,乃是蜀国大名鼎鼎的飞贼,早些年被举国通辑,他避难于吴越,倒不奇怪,只是他与易岛主向无渊源,为何会在此出现?
他那特殊的口音也引来了周围的目光,就见一人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在浪随心背上一拍。浪随心正全神贯注的瞧着侯青青,冷不防被这一拍,吓了一跳,猛的回头,两人四目相对,竟不约而同的惊呼出口。
“真的是你!你……你没死?”却原来是林方飞。
浪随心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他,惊喜之后,抗声道:“我活得好好的,为何要死?”林方飞显然比他更为兴奋,索性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道:“我等你到第二天晌午,还不见你的人影,以为你必死无疑了,哪知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浪随心故意撇嘴道:“你丢下我,自己跑来吃喝享乐,未免太不仗义了吧?”林方飞脸一红,道:“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恰好有船经过,便跟着走了,当时我也好不舍,可是……可是……”说到这泪水在眼里打转,不知是委屈,还是又想起当时那种忧心如焚的感觉。
侯青青道:“涣死狗儿(爱哭鬼),哭啥子喃?一看斗晓得崽儿在装神豁你,莫恁个(不要这样),等到吃饭没了力气。”
林方飞即便听得懂,也没心思理他,缠着浪随心,让他讲落水后的经历。因外人在旁,浪随心不予声张,只笑嘻嘻道:“我沉入湖底,心想总不能白白落水,便洗了个澡,哪知太湖龙君怪我弄脏了他的水府,定让我留下陪他喝酒,要么便把我交给阎王爷处治。我想纵然喝死,也做个酒鬼,强过直接被他送到阴曹地府。结果喝了一夜,太湖龙君被我灌得烂醉,我这才趁机回到岛上。”
他这一番胡诌,惹得王金友和林方飞嗤嗤而笑。侯青青哼道:“你娃真会扯把子,空了吹。”林方飞自也不信,不依不饶的让他说实话。浪随心只得以“说来话长”、“有机会再慢慢讲给你听”来推搪。林方飞虽然急于知道真相,但他心思灵活,见浪随心推三阻四,便想到他可能有些话不方便在人前说出,遂不再问,改了话题道:“你为何没回湖州,反而到了嶡山岛,莫非是代表无德帮前来道喜的?”
这倒无须隐瞒,浪随心把搭乘王金友的船来到这里的经过说了,林方飞笑道:“彼此彼此,我也这样到了嶡山。”浪随心道:“这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
“千年王八万年龟!”林方飞在他头上打个爆栗,气而截口。浪随心大约也觉得词不达意,两个男人,是无论如何也修不到共枕眠的,便闭了嘴。
王金友忽然问道:“浪公子是无德帮的人?”
浪随心知道无德帮声名狼藉,故而从未向王金友吐露自己无德帮讲书堂堂主的身份,却被林方飞一语道破,这时已无法抵赖,哂然道:“正是。”
王金友拂袖而起,恨恨道:“只怪老夫瞎眼,救了一个畜牲!”这桌一个飞贼,一个市井无赖,剩下的林方飞既与浪随心交好,谅来亦非善类,王金友大概不屑与他们同坐,一怒之下,到别桌去了。
林方飞起身便要追去,“哎,你怎么骂人呀?”却被浪随心扯住道:“算了,王老前辈毕竟于我有恩,他喜欢骂,就让他骂好了,不痛不痒的,何必计较。”林方飞只得气冲冲的重新坐下。
天总算黑了,四下里点起一盏盏大红灯笼,草地上流光溢彩,暗香浮动,比之白天更有种朦朦胧胧的美感,林方飞眯眼笑望,已经沉醉其中了。浪随心却老大不满,饿了整整一天,滋味实不好受。他埋怨道:“这位岛主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好端端的浪费许多蜡烛,若换成米饭,也够一个月饱肚了。”
林方飞急忙在他腿上捏了一把,下颌微微点向侯青青,口中却道:“身为读书人,说话要文雅。”浪随心会意,那侯青青既来参加婚礼,与易岛主的关系当非寻常,在他面前菲薄易岛主,着实不妥。嘻嘻一笑道:“我只是个读书人,又不是个书呆子,何必酸得发臭?”
话音甫毕,便听鼓乐声悠悠响起,执事的高声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只见一间房舍门户大开,当先四名鼓乐手,随后两列掌灯婢女鱼贯而出,中间夹着身着浅红色纯衣的新郎,后面跟着凤冠霞帔、红巾遮头的新娘,左右各有一名壮妇搀着。
浪随心暗自嘀咕:“这新郎看起来已届不惑之年,难怪急着成亲,却不知是哪位先生给他算的,非要在天黑之后才能拜堂。”林方飞盯着那新郎道:“他便是此间主人,人称‘太湖鬼隐’的易浩轩。”
一行人匆匆走来,浪随心忽然发觉有点不大对劲,新郎易浩轩不但面容憔悴,而且面色阴冷,即便那些掌灯的婢女、搀扶新娘的妇人,也都面无表情,步履匆匆,完全看不出一丝喜庆的意思。“难道易浩轩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他不了解内情,也便懒得胡猜。
新郎和新娘先后从他们桌旁经过,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忧郁的新郎身上,说些恭喜的话。唯有侯青青异乎寻常,自始至终,他的眼睛都直勾勾的瞪着那新娘,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浪随心暗暗纳罕,向那新娘仔细瞧去,虽然这时已只能望着一个背影。新娘子那单薄的身体挺得笔直,喜袍罩住周身,显得空空荡荡。瞧着瞧着,浪随心突然面色大变,向林方飞道:“你……看!”声音发颤,语气格外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