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方飞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那新娘子的裙摆被风吹动,隐隐露出一双绣履,立刻发现,她的双脚是悬空的!可以说她被两名妇人架着走,也可以说是拖着走,但绝不是她自己在走,她的双脚,距地面始终有着半寸不到的距离。
“抢亲!”林方飞一言出口,随即又自行否定道,“不会呀。”
浪随心道:“听说易浩轩和张念奴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又何须抢亲?”他压低声音,凑到林方飞耳畔,“哎,新娘子会不会是天生残疾?”林方飞茫然的摇了摇头,“唉,果真如此,当真令人扼腕。”浪随心不以为然道:“那有什么,若我喜欢一个人,她便是个残疾,也不打紧,只要能天天陪在她身边,那也开心。”林方飞看他一眼,若有所思道:“真的?”浪随心道:“当然是真的,你还小,等你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就会明白,在情人眼里,无盐也会变成西施。”
林方飞似懂非懂的“唔”了一声,不知为何,脸突然红了,问道:“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浪随心随口道:“有啊。”林方飞眉头一蹙,急问:“真的?是谁?”浪随心哈哈大笑,手搭在林方飞肩上,道:“你呀。”林方飞展颜欲笑,随即又正色道:“胡说,你好恶心。”浪随心笑道:“喜欢未必一定是男欢女爱,我喜欢林贤弟,喜欢与你交往,有何不可?”林方飞松了口气,“哦,这样啊。”
就在二人窃窃私语的时候,新郎新娘已进了喜堂,执事的随后关了门,谢绝观礼,这又是个古怪的事情,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里面的仪式大概非常简约,也就一炷香光景,门开了,新娘子被两名壮妇搀出来,径直进了那栋二层小楼。执事的宣布婚宴开始,丰盛的酒菜端了上来,易浩轩也没有什么客套话,只逐桌敬了回酒,神色始终郁郁不乐。
只听一名老者说道:“孤月山庄最近兴风作浪,妄图一统江南武林,此事易岛主怎么看?”他这一挑头,众人立刻围拢过来,七嘴八舌道:“是呀,冷忘尘算个什么东西,无非仗着龙公子的势罢了,易岛主,这事你可不能不理。”其实易浩轩很少过问江湖上的事,只因其武功最好,所以众人想让他出头,主持公道。
易浩轩心不在焉,抱拳道:“好说,易某尽心竭力便是。”虽是敷衍之辞,但他既已应承,便无反悔之理,众人大喜,又围前围后的赞颂一番,重新落座,举杯畅饮。
浪随心这桌只有三个人,相比之下显得异常冷清。侯青青拍开酒坛的泥封,笑道:“你娃别只顾吃嘎嘎,来一碗哇?你娃喝得倒龙王爷,酒量港凶,今天跟老子比试比试哇?”
浪随心闻到酒香,知道是陈年的乌程酒,便想客气,肚子里的酒虫也不答应了。他狼吞虎咽吃了几块肉,肚里有了底,当下捧碗一饮而尽,咂嘴赞道:“果然是好酒!林贤弟,我们相识一场,还不曾坐在一起聚饮,今日不妨借易岛主这块宝地,一醉方休。”
林方飞一笑道:“好啊,不过今天是人家的大喜日子,喝醉了怕是不妥,小弟酒量有限,只陪你喝一碗。”抓起酒坛为浪随心斟上,陪他喝干。浪随心大呼痛快,又敬了侯青青一碗。三碗酒落肚,他兴致愈浓,跟侯青青商议行令助兴。侯青青是个粗人,雅令自然不成,二人便玩最简单的藏钩。起初浪随心一连猜错三局,连喝三碗,接下来侯青青输了六局,便欲抵赖,林方飞身为公正人,实则偏向浪随心,不依不饶。三人嘻嘻哈哈,大呼小叫,竟比别桌都要热闹。
侯青青赢不到浪随心,便以不公平为由,拒绝再喝。浪随心笑道:“那好,我们不玩这个了,现在开始比个高下,如若侯兄输了,该当如何?”侯青青不屑的道:“输你?咱俩对喝,老子输了抓子(做什么)都成。”
浪随心比他少喝几碗,心里有底,当下排开一溜大碗,尽数斟满酒,道:“侯兄请吧。”两个人你一碗我一碗,豪气干云的拼起酒来。喝到第七碗时,侯青青撑不住了,伏在桌上,不住说道:“你娃凶哦,老子都被你搞附了。”舌头僵硬,口齿已不甚清晰,浪随心却才只是半醉。
在执事的安排下,浪随心和林方飞架着侯青青,来到客房歇息。因为房间有限,一铺大床要挤六、七个人,还须给后来的留出位置。
安置好侯青青,林方飞抱怨道:“这么多人挤在一起,怎么睡呀?”浪随心道:“趁他们没回来,赶快抢占有利位置,你喜欢睡哪里?”林方飞悻悻地道:“我睡床边,你挨着我,可不许挤我哦。”浪随心在他额前轻轻一敲,笑道:“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这个小兄弟的。”枕头和被子都不够,两个人只好共用,合衣而眠。不多时,喝得醉醺醺的几个汉子互相扶持着走进来,往空位一躺,鼾声如雷。
林方飞昨夜一宿未曾合眼,原本困极,可是这此起彼伏的鼾声却搅得他无法入睡,扯被子蒙住脑袋,仍无济于事。这般辗转半晌,愈发难忍,索性坐了起来,呼呼生气。浪随心睁开惺忪的睡眼,问道:“你睡不着吗?”林方飞恨恨道:“与猪同寝,如何安睡?”
浪随心知道不是骂他,笑道:“既非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耳。静下心来,很快就会睡着了。”林方飞对这句禅语还是熟知的,他望着浪随心,奇道:“你怎知我心不平静?”浪随心道:“从你躺下到现在,便没有安分过,翻来覆去的,可有什么心事?”林方飞叹了口气,望向窗外,摇头道:“没有,睡吧。”重新向床上躺去。
恰在这时,侯青青突然转了个身,膝盖正撞上浪随心后腰,痛得浪随心猛一挺身,林方飞背心未及沾床,便被他撞得滚落床下。浪随心大吃一惊,忙下地扶他,一面瞪着仍在酣睡的侯青青道:“做梦踢人哇?你娃的酒量可比龙王爷差远了。”他学着侯青青的口气,说这话给林方飞听,意思“要怪你便怪他,是他踢我,才撞到你的”。林方飞扑哧一笑,道:“算了,不睡了,我们出去走走。”
两个人出了房间,向前面那片草地走去。他们住的地方距小楼甚远,那是易浩轩专门安排给客人休息用的。一路上花香淡淡,清风徐徐,让人十分受用。林方飞贪婪的呼吸着,陶醉般道:“如果能永远留在这个地方,跟自己心爱的人双宿双栖,那该多好。”看惯了金陵的繁华,这种恬淡的美丽让他不胜心向往之。
浪随心道:“容易的紧,下辈子你也托生成女人,嫁给易岛主,不过你要甘心做二房才成。”林方飞习惯了浪随心的说笑,也不生气,摇头道:“张念奴已经够可怜了,还是让易岛主专心照顾她吧,我可不跟她抢男人。”说话之间,忽听前面传来低沉喑哑的琴声,二人对望一眼,均想:“奇怪,这么晚了谁还在弹琴?莫非也有如我们一样被人踢下床的?”
二人加快脚步,转到楼前那片草地。时近三更,灯火大都已经撤去,只留下几盏红灯笼,分别挂在几株柳树上,比前时昏暗不少。二人循着琴声,只见楼前石凳上坐着一人,月光和灯光交映在他脸上,阴晴不定,正是易浩轩。这时他换成一件白色长衫,面前石桌上横着一具伏羲式七弦琴,他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拨弹,奏着一支悲凉的曲调。
浪随心低声道:“原来是被新娘子踢下床的。”林方飞恐惊扰到易浩轩,并未答话,只在他手臂上轻捏了一下。两个人停步不前,远远听着。易浩轩弹奏的是那首《汉乐府·古相思曲》,哀婉的琴声,惨白的月色,昏红的烛光,以及无处不透着忧郁的男子,共同构成这凄凉的一幕。
曲终,易浩轩的叹息声伴着余韵传来,“两位公子是不是嫌这里住的不舒服?”原来他早已发现了浪随心和林方飞。二人只好从阴影里走出来,浪随心道:“哪里,我们只是想看看岛上的夜景罢了,不承想扰了岛主雅兴,还望勿怪。”
易浩轩左手五指轻触着琴额,低喟道:“如此良夜,睡不着的竟还不止我一个。”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林方飞轻吟《古相思曲》的诗句,说道:“易岛主与夫人已喜结连理,同巢共屋,弹奏此曲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易浩轩叹道:“这是念奴最喜欢的曲子,过去我沉迷武功,对她百般冷落,迟迟不肯迎娶,她便常以此曲来发泄不满。如今鸳巢得筑,可她……她……”
等了半晌,仍无下文,林方飞忍不住追问:“她怎样?”
易浩轩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暴躁地道:“两位前来道喜,易某感激不尽,但是不该问的,还是别问。”手指用力一按,七根琴弦应声而断。这突然的变化令二人大为惊骇,心想:“这易浩轩果然喜怒无常,古怪至极,还是少理为妙。”浪随心恐他盛怒之下,伤害林方飞,便跨前一步,挡在林方飞身前,但随即想到林方飞年纪虽小,武功却胜过自己甚多,若是他都挡不住,自己岂不更加白搭?遂又退了回去。
便在这时,只见易浩轩双耳猛的抽动两下,突然拔身而起,向楼上的轩窗扑去。他尚在中途,窗帘便如遭遇狂风一般,从里面呼的飘了起来,接着一片红影电射而出,在院内一株柳树上稍停,旋即又掠向前方。浪、林二人见那单薄的背影,大红的衣裳,登时呆若木鸡,同声惊呼:“新娘子!”
易浩轩扑了个空,双手在窗台上一拍,转过身来,继续追那红影。可是在他落上柳树时,红影又已一个起落,仍在十丈开外的距离。易浩轩叫了声:“念奴!”紧追不舍。林方飞抓住浪随心一条胳膊,“我们也去瞧瞧。”纵身飞掠,缀在后面。
他的轻功比前二人相去甚远,好在没多久便到了水畔,无论是逃是追,都已无路可走。然而就在这时,更加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张念奴片刻不停,径直扑向那片莲塘,脚踏莲叶,奔行如飞。
即便易浩轩也只能望而兴叹了,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痛苦的嘶吼道:“念奴,你恨我了?都是我的错,你回来吧……”然而张念奴越去越远,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易浩轩发疯般大喊大叫,捶胸顿足,直看得浪随心和林方飞心惊肉跳,却碍于他古怪的性情,不敢上前劝说。
易浩轩突然直起身,跌跌撞撞向来处奔去,与路旁的二人擦身而过,视若无睹。二人望着他的背影,呆立半晌,遂也沿原路而返。
“张念奴不是个残疾!”林方飞率先否定了二人此前的结论。
浪随心苦笑,“非但不是残疾,而且腿脚比正常人还要麻利得多。”
林方飞皱眉道:“那便奇了,她行走如常,为何成亲时始终由两个妇人架着?拜堂时易浩轩不准外人观礼,又是想隐藏什么?她有这么一身易浩轩都望尘莫及的轻功,抢亲之说自也无法成立,何况她早便盼着‘衔泥巢君屋’这天了,她不抢易浩轩,已属难得。尤其……”说到这她顿了一顿,“武林中若有这样一位轻功卓绝的人物,她的名字必会传遍天下,但人们对她的一知半解,还是得益于易浩轩,从来没听说她会武功。”
浪随心也是一头雾水,无法回答他前面的问题,只得针对最后这句话道:“深藏不露的高人并不少见,或许她从未遇到过麻烦,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展露武功了。哎,嶡山一行本属节外之枝,何必为此伤神费力,横竖与我们无关,明日一早,离开这古怪的地方便了。”林方飞一想也对,人家两口子的是是非非,自己这旁人跟着操什么心?
二人回到草地上,举头望去,楼内已燃起灯烛,却没有声息,想必易浩轩已冷静下来。浪随心席地而坐,笑道:“天为被,地作床,可比那些醉鬼舒服多了,来,我们背靠着背睡一会儿。”林方飞抿嘴笑道:“你倒会安慰自己,实不知是给那些醉鬼挤得没了地方睡觉。”当下依言坐定,靠在浪随心背上,但觉踏实已极。
过了中夜,天气转凉,浪随心感觉得到林方飞瑟瑟发抖,遂起身脱了外衫,披在他身上。林方飞惊道:“你干什么?”浪随心坐好道:“怕你着凉。”林方飞道:“你便不怕着凉?”浪随心揉了揉鼻子,懒懒说道:“你听不出我说话的声音,已经着凉了吗?”林方飞为之气结,道:“那也不能可你一个人糟蹋呀。”便要把衣衫还他。浪随心按住他道:“我是大哥,我说了算。”难以想象他一介文弱书生,这时按着林方飞的手却十分有力,丝毫不容他拒绝。
林方飞裹紧衣衫,不再多言,心绪却如潮水般涌动不止。浪随心道:“明日离开嶡山,我便回湖州无德帮了,你打算去哪里,回金陵吗?”林方飞如梦初醒,“哦”的一声,道:“不,我还要去杭州玩玩。”浪随心叹道:“少年天性,贪图玩乐,你离家这么久,二老不担心?”林方飞道:“我既不是小孩子,又不是大姑娘,有什么好担心的?”浪随心道:“也是,你武功那么好,纵然是小孩子、大姑娘,也没人敢欺负。”林方飞笑道:“呸呸呸,你还少欺负了么?口口声声是大哥,却从来没个正经。”
二人乏困已极,聊着聊着,声音愈低,便这么背靠背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