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天已黑透,浪随心酒也醒了,但觉口干舌燥,下地拾起茶壶,“咕嘟、咕嘟”猛灌几口。他定了定神,估摸着过了二更时分,四下里一片静谧,这才猛的想起林方飞来。“我跟林公子萍水相逢,他却不畏凶险,跑到无德帮来救我,如今他落了难,我自也不该袖手,且去探探他被关在何处,若有机会,便将他放了。”
主意打定,他并不急着动手,而是坐下来仔细想了一遍。毕竟这是无德帮的老巢,稍有差错,他和林方飞两条性命都要留在这里。他知道正门、侧门和后门都有人把守,还有值夜的人前后往来巡查,以他堂主的身份,要想找到林方飞不难,困难的是如何带他出去?思来想去,他心念一动,想起泊在湖岸边的那只小船来。“对,送林公子从水路离开!”他再不耽搁,披衣出门,遇到巡夜的兄弟,遂假称解手,套问得林方飞关押之处,径直摸了过去。
天有些阴,院子里一片昏暗,只能望见婆娑的树影及房屋的轮廓,无德帮的守卫又并不森严,浪随心暗道一声:“天助我也。”到得关押林方飞的房前,浪随心摸了摸,门锁足有巴掌大小,没有钥匙是进不去了。他又绕到屋后,推了推后窗,略有松动,再加力一推,居然“嘎”的一声开了。
浪随心大喜,向内瞧去,见这是一间空房,地上朦朦胧胧有个人影,大概受他惊扰,这时坐了起来。浪随心低声道:“林公子,是你吗?”里面的人“唔”了一声。浪随心道:“不要怕,我是来救你出去的。”说着爬进屋内,凑到那人跟前,仔细打量,果然是林方飞。浪随心吁了口气,迅速除去他身上绑绳,道:“随我来。”他在前面引路,躲躲闪闪,来到花园。
放眼望去,水天相连,黑沉沉的一片,让人望而生畏。那只兰舟还在,浪随心牵着缆绳,将它拉到岸边,道:“林公子,上船。”林方飞更不迟疑,嗖的跳了上去,见浪随心便要解开缆绳,忙问:“你不上船?”浪随心反问道:“我是无德帮的人,上船干什么?”林方飞道:“你,你当真愿意留在无德帮,为非作歹?”浪随心恐节外生枝,也无暇同他细说,只道:“我有件事情要做,暂时必须留下,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去吧。”
林方飞急道:“可是……可是我不会摇船,你就让我一个人坐在船上在湖里漂?你好人做到底,送我一程。”他的双眼格外澄澈,饶是在夜里,也能放出熠熠的光彩,只不过现在,里面盛满了恐慌与无助。
浪随心嘟哝一句:“真是麻烦。”只好上船,解开缆绳,便去摇橹。林方飞大喜道:“谢谢你啦。”浪随心笑道:“客气什么,在无德帮你力战冷彬和铁面僧,不也救了我一命?”
“冷彬?”林方飞眉头一皱,“那小子是冷彬?”
浪随心道:“是呀,孤月山庄少庄主冷彬,怎么?”林方飞道:“哦,没怎么,我还以为他是无德帮恶徒呢。”口中这样说,可是看他脸上表情,却有一种痛悔之状。说话之间,小船已载着二人向湖心漂去,按说浪随心本该摇船沿岸而行,出了无德帮,即可登岸,但瞧这样子,他却似乎要横渡太湖,到对岸登陆。
夜黑风高,小船在浩渺的太湖中摇摇晃晃,起起伏伏。林方飞双手死死抓住船帮,生恐一不小心,栽下水去。再看浪随心满头大汗,拼命摇橹,口中发出“嗬嗬”的粗喘。林方飞渐渐放松下来,暗道:“幸好有他,否则必要葬身湖底了。”他有些过意不去,大声道,“累了便歇歇,又不赶着去投胎。”
浪随心将船撸一摔,坐下来喘了口气,道:“其实……其实我也不会撑船……”
“你说什么?”一语甫毕,林方飞如闻噩耗,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陡又绷紧,恨不得一巴掌将他打下船去。“你忙活半天,却原来是瞎子点灯,这船是被风吹到湖心的?你个挨千刀的为何不早说?如今船在湖上乱漂,风这么大,万一翻了怎么办?你会水不会?”他大呼小叫,又是惶恐,又是迷茫。
浪随心沮丧的道:“我是人,又不是鱼,纵然会水也游不过太湖。”
林方飞七窍生烟,举手欲打,怎奈船身一晃,险些摔倒,吓得他尖叫一声,忙又缩手抓住船帮,气苦道:“这次真要被你害死了。”
浪随心叹道:“我还不是一样在船上陪你?听天由命吧。”隔了一会,为了缓解林方飞的紧张情绪,浪随心搭讪道:“林公子贵庚几何?”林方飞没好气道:“志学之年。”浪随心笑道:“小可弱冠之年,痴长五岁,便叫你一声林贤弟吧。”
林方飞看他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噗哧笑了。浪随心奇道:“你笑什么?”林方飞忙敛住笑,道:“没……没什么。”原来他想起二人初遇时,浪随心戴着一顶仅剩一条幞角的破帽子,因此浪随心提及“弱冠”,他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浪随心又问道:“林贤弟家住何方?家中还有何人?”
林方飞漫不经心的答道:“金陵人氏,家中二老俱在,上面还有一位兄长。”浪随心“啊”的一声,无比景仰般道:“金陵乃帝王之都,佳丽之地,尤其那位江南国主,堪称当世第一奇才!林贤弟与李国主同在桑梓,好福气!”他提到江南国主李煜,林方飞倒想了起来,从腰间抽出折扇,展开道:“这诗是你模仿李国主笔迹题上去的?”那是浪随心遗落的折扇,原本摔得从中间裂开,却被林方飞重新补好,上面题着首诗——
“秋来花易坠,此去人难归。家家篷门闭,户户冷烟垂。功名千秋载,人间万世灰。明日沙场上,生死几轮回。”
这首诗乃是浪随心的感怀之作,生逢乱世,战火连天,大批壮年男子被征召入伍,奔赴沙场,好端端的夫妻被生生拆散,浪随心借一位妻子的语气来写这首诗,反映她心中的无奈及不满。他钦佩李煜的才情,自然而然模仿起李煜的笔体,绝非刻意冒充,诗的落款,仍是他自己的名字。
浪随心道:“闲时涂鸦,聊以消遣罢了,林贤弟也识得李国主笔迹?”早在元宗李璟时,南唐便已向周称臣,去年号,称江南国。后来赵匡胤发动兵变,篡夺皇位,对江山心不在焉的李煜也没能趁大宋政权未稳之机,及时要求恢复帝号,因此至今仍被称作“江南国主”。既然是臣国,便难免倍受限制,最为紧要的是,南唐不敢公然招募、训练新兵,再过五、六年,现有的兵卒老了,战斗力便会大打折扣。兵不能战,对一个国家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林方飞点点头,苦笑道:“亏我还想方设法的要去救你,哪知你在无德帮荣任堂主,逍遥快活,你……你真叫人失望。”
浪随心叹道:“我之所以留在无德帮,乃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正所谓承人之信,忠人之事,待了却这桩心愿,我自会离开无德帮。”
“哦?”林方飞眉毛一挑,“冠冕堂皇之词,不说也罢。唉,这世间又有谁能挣脱名利之缚?你盼望过上好日子,原本无可厚非,只是不要自甘堕落,为害百姓便好。”
浪随心见他不信,大叫冤枉,只得将答应白老夫人教化白欢喜的事说了。林方飞听罢,半晌无言,心想世上竟有这等痴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白欢喜劣性已成,如何能够悔改?他还真把自己当成普渡众生的活菩萨了。
浪随心窥透他的心思,说道:“百善孝为先,白欢喜既知孝道,可见天良未泯,稍假时日,定会有所转变。”
林方飞不再与他争辩,浑浊的湖水扑打着船板,激起的水珠不断喷溅在他脸上。他皱了皱眉,厌恶的道:“关于太湖,有着许许多多美丽的传说,谁知道它也有这样令人讨厌的时候!”
浪随心若有所思,低喟道:“世间万物大抵如此,当你欣赏它时,怎么看都那样完美,而当你置身于风浪旋涡之中,才会知道它有多么可怕。”
林方飞赞同的笑了笑,“太湖的种种传说,最为武林人津津乐道的,当属‘灵心宝石’之谜,你知道吗?”
浪随心摇头,表示不知。林方飞似乎终于有所炫耀了,眉飞色舞的道:“据说西周时期,太湖中的小雷山上有个巫离国……”
才说不到一句,便被浪随心打断,“小雷山不过弹丸之地,怎么可能存在一个国家?纯属谣传。”林方飞不悦道:“相传小雷山曾是座大岛,何况巫离国人口本就不多。”他白了浪随心一眼,继续道,“巫离人个个力大无比,能力非凡,因为巫离国有一个镇国之宝,名唤‘灵心宝石’,拥有宝石,便可获得神奇的力量。巫离人大多残忍好杀,尤其到了西周末期,巫离国出现一位残暴的国君,比之夏桀商纣尤有过之,他辅佐周幽王,残害臣民,征伐诸侯。后来申侯起兵,设计杀死了巫离王。不知什么原因,随后不久,巫离人也逐渐灭绝,巫离国便这么消失了,当时的情形,由于年代过于久远,史书又无记载,故而无从得知。”
浪随心熟读经史,对“巫离国”这个名字却还初次听说,想来是野史传闻,不值探究。他感叹道:“巫离国的消失,也只能用‘世事无常’来解释了,今天还好端端的活着,明天会发生什么,谁又能够预料?”
随着湖面上风浪越来越大,小船颠簸的格外剧烈,两个人都觉头昏脑涨,再也无暇说话。渐渐的,前方出现一片模糊的黑影,看样子不过十数丈远,浪随心欢声叫道:“前面有座岛,我们上去避一避,天亮之后,便可搭渔船回陆地了。”
林方飞却一点也不兴奋,忧心忡忡的道:“我们不会摇船,岂能保准这船会漂过去?”浪随心道:“无妨,只需再近一些,我便可带你游到岛上。”他的水性还是不错的,但林方飞对他却没有信心,黑沉沉的湖天之间,就只有他们两个活人,想想都不寒而栗,何况还要泅水。
这时小船不再前行,而是原地打起转来,浪随心俯身下望,叫了声:“糟糕,下面是个旋涡。”林方飞急问:“那怎么办?”小船转了几圈,他已头晕目眩,险些呕吐。浪随心见此情形,咬咬牙道:“弃船。”
“啊?”林方飞拼命摇头,双手紧抓船帮,一副誓死不放的模样。浪随心道:“莫再犹豫,待我们转晕了,也是要掉下水的,那时想游都没了力气。”不由分说将林方飞拉了起来,道:“只是把船帮换成我的手,来,抓紧了。”到了这时,林方飞只得从命,“噗通”一声,两个人双双落水。浪随心一手托着林方飞后颈,一手划水,奋力向小岛游去。
阳春三月,湖水还有些阴冷,尤其在夜里,寒意直透肌肤,侵入骨骼,游不多时,浪随心便觉四肢僵硬,力不从心,但水中非比陆地,容不得他片刻歇息,只能咬紧牙关,继续手刨脚蹬。如此又游出五、六丈远,浪随心已经力竭,身不由己的在波涛中沉沉浮浮,林方飞因此呛了几口湖水,昏晕过去。
剩下的数丈距离,这时却似乎变得无比迢遥,浪随心完全是凭借着一种求生的本能,在冷水中挣扎、游动,眼看还有三丈,两丈,一丈!他感到格外兴奋,只需再加把劲,便可脱离苦海。但生和死却由不得他选择,最后关头,他竟没有一丝力气,看似很近的距离,对于寸步难行的他来说,已经遥不可及。
两个人一同下沉,好在浪随心憋了口气,没有呛到,再浮起来时,林方飞给湖水一冲,反而醒转,急促的咳嗽几声。浪随心大叫道:“抓住岸边的岩石!”林方飞尚未完全清醒,便觉一股大力在他身上一推,整个人向前疾冲,转瞬看清岸边礁石林立,如犬牙交错,急忙挥手乱抓,攀附在石上。湖水层层叠叠的扑过来,拍打着礁石,浪花飞溅,轰轰作响。林方飞定了定神,勉强爬上了岸,再看波涛汹涌的湖面上,哪里还有浪随心的踪影?
“浪公子!”林方飞哭喊一声,扑倒在地。
浪随心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林方飞推出鬼门关,自己却随波逐流,沉向湖底。湖水迅猛的从他口鼻涌入,彻底摧毁了他残存的意志,但觉身体愈来愈沉,愈坠愈深,忽然之间,双腿好像给什么东西缠住,拖了一程,继而又向上拖去,同时后脑不知被什么硬物撞击着,一下一下,竟然颇有节奏,只是有了水的托力,倒不甚疼痛。
没过多久,他便觉呼吸一畅,身周也再没有了那种被湖水挤压的感觉。浪随心意识十分模糊,只是不由自主的吐出几口水,喘息一阵,听得耳边响起“扑腾、扑腾”的声音,眼皮奋力一张,终于睁开了眼睛。
“天呐,这是什么东西!”浪随心甚至后悔不该睁眼去看,因为在他面前,是一只奇丑无比的脸!那上面疙疙瘩瘩,如枯树皮般布满了褶皱,根本分不清五官。而它的颈部则如蟒蛇一般,又粗又长,再往下是两条前腿,至于它的后半身,则隐藏在黑暗之中,无法看清,不过估计它还会有条尾巴,用来缠住自己,拖来这里。
浪随心胃部猛缩,呕出一口水来。那怪物一声凄厉的尖叫,直如夜枭啼哭,倏的缩回到丈余开外,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獠牙,嘶嘶鸣叫,看上去十分恼怒。
四下里一片黑暗,目光所及,不过两尺左右,浪随心只能从水怪的叫声判断它已不在身边。而且回声阵阵,这里应该是个山洞之类的所在,没准正是这水怪的巢穴。
那水怪只是叫,却不再靠近,浪随心视线不明,也不敢乱动,因为那水怪虽然身形庞大,动作却十分迅疾,若是突然扑出,一口便将自己吞了。恐惧过后,他便坐在地上,一边养精蓄锐,一边思索对策。
大约僵持了一炷香光景,那水怪叫声忽止,浪随心立刻预感到不妙,急忙举手护在胸前。亏得他机敏过人,又因练习抓取飞蛾,手上动作快了许多。他双手刚刚举起,那水怪已扑到面前,一口咬在当胸,生生撕掉块肉。剧痛之余,浪随心双手死死卡住它脖颈,怎奈这水怪力大无比,浪随心尽起平生之力,仍无法阻止那血盆大口的迫近。
眼看水怪锋利的獠牙就要咬到浪随心的脑袋,口中黏液滴答直流,散发出腥臭之气,他猛然想起适才水怪被自己呕出的水惊退,半晌未敢靠近,莫非这丑家伙惧怕人的呕吐物?虽然这种想法有些不可思议,但生死关头,他也顾不得许多了,急忙深吸几口气,那浓烈的腥臭味很快便令他大呕特呕。他腹中已空,吐出来的只有酸水,一口口的喷进那水怪嘴里。
这一招居然奏效,那水怪如遭电击,尖叫着缩了回去,只是这次的叫声更加凄惨。随后便响起水怪身体撞地的扑腾声,虽然它已脱出浪随心视野之外,但想必是十分痛苦了。
浪随心既惊又喜,暗道:“啧啧,这才叫一物降一物,我胃里的酸水居然能对付这丑八怪!哎呀,它折腾够了,必还会找我报仇,待到我把胆汁都呕光了,却还如何?趁这工夫,还是赶紧逃命吧。”
可是四周实在黑暗,即便想逃,一时也找不到路径。他才摸索着迈出两步,那水怪却突然没了声息。浪随心神经遂又绷紧,以为还会像上次那样,遭到突然袭击。然而过了半晌,仍不见动静,他的眼前却渐渐亮了起来,虽然不比火把、蜡烛之光,却也能够看清方圆两丈之内的东西了。
有了光亮,即便置身之处再是凶险,心里也会踏实许多,浪随心悠悠吐出口长气,奇道:“哪里来的光亮?”
走上前去仔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地上一滩脓血,浸着个圆不圆、方不方的东西,亮光正是由它所发。
“好大的一颗宝石!”浪随心周身的血液几乎都沸腾了,他由衷赞叹着,也顾不得脏,将那宝石拾起来,托在掌心定睛观瞧。这块宝石足有鸭蛋般大小,通体深绿,放射出碧幽幽的光芒,再经许许多多的梭角折射,便可作照明之用。整块宝石浑然天成,令人叹为观止。唯一的瑕疵,便是石身呈三角形分布着三个小孔,每个都有米粒般大小,孔缘极不规整。浪随心渐渐明白过来,这水怪连续吞下自己吐出的酸水,从内到外,化成一堆脓血,只可惜自始至终,都没能看到它的全貌。而这枚稀世奇珍,若非传说中的“蛇宝石”,便是它从哪里吞下去的,随着骨肉消失,宝石也便显露出来,重见天日。
大难不死,反而因祸得福,浪随心喜不自胜,但兴奋过后,胸口的伤痛便即袭来,这时的他,仿佛身体被掏空了一般,但觉头脑昏沉,四肢无力,软软的往地上一倒,就此睡了。
一觉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浪随心体力大复,开始寻找出路。借着宝石晞微的光芒,他把这山洞查看一番。洞顶距地面高达两丈,青一色大石砌成,十分圆滑,穹顶隐约还有图案,却已看不清了。浪随心暗暗吃惊:“难道这洞穴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开凿的?”洞口设在水下,那自然隐蔽,但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领,能在水下凿洞?浪随心对这神秘的地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当下擎着宝石,继续向前。没走几步,脚下忽的一绊,险些摔倒,垂头看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地上横七竖八,散乱堆放着数十具人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