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琴师忽然住手,拊掌道:“好功夫!你我再打下去,也难分出胜负,坐下喝杯酒,有话好说。”浪随心只道有望和平解决,大剌剌的往他对面一坐,抱拳道:“先生如何称呼?”那琴师抱拳还礼,“‘魔音’孟销魂。”浪随心一惊,重新审视着他,心想:“原来是他!难怪弹支曲子便能让人萎靡不振,‘魔音’之名,果然不假。”
孟销魂倒了杯酒给他,举杯敬道:“请。”浪随心也不客气,心想自己追了这么半天,累得上气不接上气,喝他几杯酒也应该。孟销魂高声道:“店家,加一副碗碟。”适才二人交手,不但吓跑了客人,伙计也躲藏起来,连叫两声无人应答。孟销魂皱了皱眉,只得亲自到柜上拿了副碗碟,转回身却见座位空空,浪随心连同自己那张梧桐琴俱都踪影不见!
孟销魂“啊哟”一声,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举目四顾,只见浪随心正抱着梧桐琴,笑吟吟的倚在门前。原来浪随心见他去拿碗碟,灵机一动,他早看出孟销魂对此琴格外珍视,当下一把抱起来,逃到门前。
孟销魂双目充血,大吼道:“还给我!”飞身而起,凌空一掌劈来。浪随心不慌不忙,笑嘻嘻的举琴招架。孟销魂掌攻出一半,心念电转:“瞧这小子一副坏样,可不会像我那般,在与人交手时以真气贯注琴体,我这一掌下去,还不把它打个粉碎?”他明白了浪随心的用意,急忙撤手,硬生生翻了回去。
浪随心一手抱琴,一手指他怀里,笑道:“用你的琴换我的宝石,这笔买卖如何?”孟销魂面色数变,沉声道:“你该明白,龙公子想要的东西,没有人能保得住。”
“龙行云?”浪随心似乎刚刚想到孟销魂是龙行云的手下,不由得汗流浃背,“老翁在十年前也只跟他打成平手,我才学几天功夫,全仗‘不老神拳’和‘南极仙剑’厉害,在‘碧海三君子’面前不落下风已很难得,却万万斗不过龙行云。奇怪的是,龙行云怎知我得了这么个宝贝?我一直将它贴身收藏,只在白石堡不小心露了出来,竟也能传到龙行云耳中?”转念又想,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凭什么龙行云想要的东西,就必须给他?天下没有王法了吗?他若想要江山,赵匡胤、李煜这些人是不是也都要让位于他?
这么一想,遂又理直气壮起来,昂首道:“毋庸多言!我也知道你奉命而行,左右为难,看在喝了你一杯酒的份儿上,便让你考虑考虑,明日一早你若仍不肯拿宝石交换,我只好带它回无德帮了。”说着一拨琴弦,琤琮乱响。
孟销魂“哼”一声,回到座位,抓起酒壶猛灌几口。这时伙计探头探脑的望过来,浪随心瞧见,唤道:“出来,给我打两角酒,有什么下酒的小菜随便弄两样,顺便开一间房。”一指孟销魂,笑道,“要在这位先生隔壁。”
伙计见他们不再折腾,才敢出来。浪随心便在门旁的位子就座,与孟销魂遥遥相望,一个气忿难平,一个喜笑颜开。不多时,酒菜摆上来,浪随心一面喝酒,一面欣赏这具梧桐琴,心道:“不知这琴有何特异之处,竟能奏出魔音?哼哼,明日他若不肯交换,我便胡乱弹它一通,让他自己也尝尝苦头。”见这琴断纹有如蛇腹,鹿角灰胎下用葛布为底,琴背池上方刻篆书“九霄环佩”四字,池下方刻篆文“包含”大印一方。他对音律一窍不通,看不出此琴的妙处,也不知琴的显赫来历。这“九霄环佩”琴传至盛唐,出自制琴名家雷霄之手,与它琴相较,雷琴的特点就在于清越如击金石之感突出,“九霄环佩”更是经过精工细作,堪称琴中仙品。
浪随心酒足饭饱,抱琴上楼,孟销魂便也起身,跟了上去。浪随心停在楼梯转角处,转身道:“莫再跟着我,惹怒老子,一拳把你这魔琴打个稀烂,教你日后害不得人。”孟销魂没好气的道:“我自去睡我的觉,关你屁事?”浪随心笑道:“那你先请。”脊背贴着墙壁,让开道路。
孟销魂“呸”一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嘟嘟囔囔的从他身边擦了过去。初时同浪随心交手,他已看出浪随心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虽然擦身而过,“九霄环佩”触手可及,却仍不敢轻举妄动,只怕万一失手,毁了他的心肝宝贝。
浪随心走在他后面,猛的在琴弦上一通乱拨,虽不成曲调,却也清扬悦耳。孟销魂回头喝道:“你干什么?”须知他对此琴钟爱至极,平时自己也舍不得弹奏,如今给浪随心胡弹乱拨,又与拨在他心上何异?
浪随心见他神清目明,半点没有萎顿之状,心道:“果然没这么简单,看来必得以特殊手法,伴以内力弹奏,方有致人迷乱的功效。”他知道孟销魂心疼,不以为然道,“弹弹有什么打紧?大不了你也玩玩我的宝石。”孟销魂气结半晌,道:“咱们来个君子协定,我不动你的宝石,你也不能动我的琴!”浪随心道:“你这么紧张,何不现在便换回去?”孟销魂冷哼道:“明早再说。”拂袖而去。
不过是睡一觉的工夫,浪随心倒也不急,进了客房,将“九霄环佩”琴用布包裹,枕在脑袋下面,这才放心。时辰尚早,浪随心躺在床上,一时不能入睡,心想这一天本是自己的大喜日子,若非孟销魂抢走宝石,自己这时本应睡在洞房才对。他越想越觉得好笑,自己绞尽脑汁都无法摆脱的婚事,最终竟这样被耽搁下来,真该感谢孟销魂才对,借此机会,自己正好在外面躲一躲。
他感到一阵轻松,迷迷糊糊,好歹睡着了。次日醒来,正是清晨,浪随心匆匆洗漱一番,便抱着琴去找孟销魂,盼他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将宝石归还,以换取“九霄环佩”琴。推开隔壁房门,却见里面空空如也,浪随心吃了一惊,冲到床前,见那被子凌乱的铺在床上,摸一摸尚有余温,暗道:“糟糕,这家伙抢先一步逃了!”对他而言,这琴不过是个高雅之物,做工再精,音质再佳,在他手上也毫无用处,而那宝石却可以实实在在换来大把银子的。
浪随心飞奔下楼,问伙计道:“我隔壁那位客官走了吗?”伙计道:“才出门不久,往北门去了……”不等他话落,浪随心一个箭步冲出客栈,拔腿便追。这一追又是一日,傍晚时分,浪随心进了金坛县,在街上将孟销魂堵个正着。
金坛县不大,人口原本不多,又赶上晚饭的时候,街头没有几个行人,浪随心和孟销魂隔着数丈距离,相对苦笑。
“你小子真是阴魂不散,也好,你一直跟我到碧海重楼,找龙公子讨还你的宝石。”孟销魂见自己的琴完好无损,长出口气。浪随心道:“我可不是傻子,到了碧海重楼,我还能活着出来?你忝列‘碧海三君子’,却是个十足的小人,咱们本已说好了,为何又不辞而别?”孟销魂双眉一挑,“我有说过等你吗?”浪随心回想昨晚,确是自己说要给他一夜时间考虑,人家不理你也无可厚非,气结道:“你当真不想要这琴了?”高举过顶,作势欲摔。
孟销魂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阻止道:“我们有君子协定,你不能毁坏我的琴!”浪随心冷笑道:“君子协定是跟君子定的,你这小人可以免了,再问你一次,换是不换?”孟销魂眉头深锁,思量半晌,长叹一声道:“此琴于我如性命无异,但龙公子交待的任务,便舍命也须完成。你要摔便摔吧,伯牙摔琴酬知音,而今我孟销魂为公子尽忠摔琴,亦无不可。”说罢转身便走。
浪随心呆了一呆,心下先赞了句:“好个重义轻生的汉子!”他原本只是要挟孟销魂,并未真的想把好好一张琴毁掉,眼见此计难成,孟销魂头也不回的去了,直急得抓耳挠腮,毫无办法。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叫道:“姓浪的,把灵心宝石交出来!”
浪随心回头一看,却是殷破玉,身旁自还有他那位大眼睛师父鬼目神杀。浪随心奇道:“什么灵心宝石?”想起林芳菲曾经给他讲的巫离国传说,好像说的正是巫离人拥有灵心宝石,所以才神力超凡,不过此刻听来,“灵心宝石”这四个字已很陌生了。
殷破玉道:“少装蒜,在白石堡你被我一剑划开衣服,灵心宝石掉落出来,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休想抵赖!”他在金山白龙洞听到龙行云的讲述,得知《烟花祭》共分三卷,自己所学的不过是最弱的《乾坤卷》,心中懊恼万分。不为别的,而是因为在白石堡浪随心宝石滑落,殷破玉看到宝石上的三个小孔,认出是灵心宝石,但他尚不晓得自己学到的“烟花祭”并不完整,否则那时拼了性命,也定要抢到手里。
师徒两个逃出白龙洞,幸好在江中备了小船,驾舟而去,龙行云轻功再高,也只能徒呼奈何。登岸之后,二人寻思得罪了龙行云,从此后患无穷,当务之急,是找到浪随心,夺得灵心宝石,若能练成全本“烟花祭”,天下无敌,又何惧龙行云?可是他们对浪随心一无所知,只能叫出他的名字,找起来自不容易,便这么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这天到了金坛,恰好在街上遇着,师徒两个大喜过望。
霎时间浪随心头脑飞转,“不可能吧?那宝石是我从水怪体内得到的,怎么会是传说中的灵心宝石?”殷破玉见他发呆,悄悄凑到他身旁,抬掌欲打,忽听一人喝道:“住手!灵心宝石在我这里,不要难为他。”正是孟销魂。柳狂书、孟销魂、朱还被称作“三君子”,绝非偶然,三人皆是义薄云天、光明磊落之士。孟销魂见殷破玉向浪随心强索灵心宝石,寻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宝石现已不在他身上了,他若再因此惹来祸端,岂不冤枉?既然我抢了他的宝石,便该担当下来,这一路上不管哪个要抢宝石,找我孟销魂便了,与姓浪的小子无关。”他并不认得师徒两个,看鬼目神杀那副怪模样,料非等闲,当下凝神戒备。
殷破玉抬头望去,孟销魂掏出宝石,托在掌心上,从左至右晃了一圈,再收回怀中。殷破玉师徒看清确是灵心宝石,四只眼睛同放异彩,争先恐后的奔向孟销魂,将他夹在中间。殷破玉伸手道:“拿来!”孟销魂睥睨二人,笑道:“有本事自己来拿。”殷破玉左爪倏探,往他怀中抓去。孟销魂见他攻势凌厉,暗吃一惊,忙以双掌托住,反踢一脚。忽又感到背后劲风激荡,身体遂向前倾,空中折腿,迅速后踢。
以鬼目神杀的武功和身份,原本不屑在背后出手,何况又是伙同徒儿夹攻对方,但他抢夺宝石心切,唯恐徒儿得手,自己未建尺寸之功,反似随同徒儿学那“烟花祭”一般,也便顾不得那些了。孟销魂毕生造诣都在琴上,即便武功,也多半依托琴技而施展,因此内功尚可,拳脚功夫则差得远了。与师徒二人连拆两招,已是险象环生,一不小心肩头被鬼目神杀指尖扫中,痛入骨髓,心道:“这都是些什么人,武功竟如此强悍!交手之前我还没瞧起他们,这时想跑也来不及了。”
浪随心看得真切,开始他还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理,以为不管哪方取胜,都将耗费极大精力,自己便有望重新夺回宝石。随后发现孟销魂的武功比殷破玉师徒相差甚远,暗自奇怪道:“没有了‘九霄环佩’琴,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莫说斗不过鬼目神杀,便是跟殷破玉、柳狂书这些人比,也相去甚远。灵心宝石若到了殷破玉师徒手上,我便更没有希望夺回来了,还需见机而行,适时出手抢夺才是。”又想孟销魂敢于担当,将火头引向自己,不失为一条好汉,这对混帐师徒合伙欺负他一个,实在令人气愤。及至孟销魂肩头给鬼目神杀扫中,脚下一个趔趄,浪随心无暇旁虑,飞身上前,一招“哀思如潮”,单拳攻向鬼目神杀。
孟销魂万没想到自己抢了他的宝石,他还会反助自己,一怔之下,惭愧万分。少了鬼目神杀,孟销魂压力顿减,纵然扭不回颓势,也能保证性命无忧。倒是浪随心一手抱琴,拳法上的威力大打折扣。鬼目神杀被不老翁打伤之后,对这套拳法原本忌惮非常,起初小心翼翼,斗几回合,便发现浪随心火候尚浅,而且另一只手腾不出来,无法双拳配合,漏洞百出,于是精神一振,疾攻两招。
他的“鬼眼神功”固然厉害,施展时却也大费心力,除非对付龙行云这等武功胜过自己的高手,否则绝不会轻易使用这一绝招。浪随心当时出于激愤,热血上冲,未及顾虑后果便即参战,这时被鬼目神杀攻得手忙脚乱,暗暗叫苦:“这才叫自寻死路,原本宝石被孟销魂抢走,已经不关我事了,好端端的我趟这浑水干什么?便是再练个一年半载,我也决计斗不过这老怪物!”思忖间一式“追悔莫及”,看似转身欲逃,却又陡然折返,连出几拳。这招正合了他此刻的心情,威力大增,鬼目神杀双掌一阵乱舞,虽然尽数化解,却也被迫退了两步。
浪随心大喜,趁机一拍孟销魂,“快走!”拔腿便逃。孟销魂虚晃一招,抽身欲走,却被鬼目神杀一跃拦住,再次陷入师徒两个的夹击中。二人想要的是灵心宝石,至于浪随心是走是留,完全不去理会。浪随心跑不多远,听得身后呼喝声又起,孟销魂并未跟上,回头一看,只得返回来,继续同鬼目神杀周旋。
孟销魂与殷破玉斗到这时,已觉力怯,偷眼瞥见浪随心更非鬼目神杀敌手,再斗下去,两个人都难逃一死,当下大叫一声:“把琴给我!”
浪随心下意识的抱紧“九霄环佩”琴,旋即会意,危急关头,自也不再跟他计较,右拳招架鬼目神杀,左手持琴直贯入孟销魂怀中。
孟销魂得琴之后,长啸一声,捻动七根琴弦连珠般弹向殷破玉。浪随心腾出左手,登觉轻松许多,双拳交替攻出,竟又把鬼目神杀生生迫退。浪随心不胜唏嘘,想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若是我仍死抱着他的琴不放,如何能发挥出‘不老神拳’的最大威力?”正心潮起伏,忽被孟销魂揪住后领,一飘丈余。
师徒两个怎肯善罢甘休,双双飞身扑来。孟销魂左手托住琴底,右手五指连拨,一串肃杀之声立时匝地而起,他脚下尘土如遭巨震,呼的飘了起来,恰似一道烟尘弥漫的土墙,迎向师徒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