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目神杀和殷破玉急忙顿住身形,各运内功,但听“轰”地一声,那土墙在双方正中间的地方分崩离析,尘土簌簌飘落。孟销魂继续催动内力,指触琴弦,声如裂帛,曲调也一下子高亢到了极点。师徒二人这时已猜到了孟销魂的身份,知他琴上功夫了得,不敢掉以轻心,均集蓄全力抵抗。
孟销魂在无德帮时,以“幻梦靡音”致使全场众人瘫倒,但“幻梦靡音”有个缺陷,即对方内力若远胜于己,便会遭到琴音反噬。他了解无德帮尽是些蛇鼠之辈,才敢放心使用,这时的鬼目神杀和殷破玉则大不相同,他不敢用那种取巧伎俩,一出手便是自己浸淫多年的上乘琴音心法——大悲伏魔咒!
孟销魂以琴音专攻鬼目神杀、殷破玉师徒,浪随心不受其扰,在旁边凝神观望。见孟销魂指法凌乱,七根琴弦震颤起伏,曲调慷慨激昂,中间夹杂着铿锵之声,师徒二人身后的砖墙被琴力洞穿,转眼如同筛网也似。浪随心暗暗吃惊:“难怪他拳脚功夫一般,却把心思都用在了这上面!”忽又想起自己在修习“清虚散元功”之前,那身莫名其妙的力气,会不会与灵心宝石有关?他记得林芳菲说过,“拥有灵心宝石,便可获得非凡的力量!”但自己方才与鬼目神杀过招,宝石已不在身上,力量却没有半点损折,看来传说毕竟只是传说,不足为信。他还不知道,灵心宝石真正的秘密,在于隐藏着远古绝学“烟花祭”,练成神功,自可力量非凡。
双方僵持片刻,鬼目神杀斜眼瞥见徒儿面色凝重,已露出疲相,当下大吼一声,让真气沿经脉急速运转,突然反逼回去。孟销魂的内功修为终究还不如他,但觉胸中气血翻涌,一连退了数步,心中惊骇已极,“这老怪物功力如此骇人,不知何许人也?我的‘大悲伏魔咒’在他面前,居然被逼得音回力转!看来不用险招,我和姓浪的小子今日必将死在此处。”
浪随心正胡思乱想间,见他受挫,急问道:“孟先生,你怎样?”孟销魂也不答话,双臂一振,“九霄环佩”头拄地,尾朝天,倒置过来。孟销魂猛一吸气,喷出口鲜血,尽数溅在琴弦上面。浪随心愈发骇异,正待询问,却见孟销魂便这么颠倒着弹起来。天地之间陡的一暗,孟销魂须发飞扬,嘴角兀自沾着斑斑血迹,直如厉鬼降世。那琴音也变得与此前截然相反,低沉喑哑,如鬼哭神号,听在耳里,让人情不自禁的心慌意乱。这一式弹法唤作“颠倒众生”,正是孟销魂的惊世绝技,之所以被他称为“险招”,乃因施展前必得先以自身精血喂琴,虽暂时可令音力骤升,对自身的伤害却也极大,在此之前,孟销魂还从未动用过这项绝技。
浪随心越看越是心惊,忖道:“武功一途,原也是各有所长,孟销魂以气入音,再化音为力,通过指法的变化,控制这股力道攻击伤人,若非亲见,如何敢相信天下竟有这等奇功?”
孟销魂这时几近颠狂,曲调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变化呈跳跃之势,既快速又频繁,而他已彻底与琴音融为一体,随着音律的变化前仰后合,甩头晃脑,一头长发披散开来,愈发可怖。在他周围渐渐刮起了一道道的旋风,夹着尘土、石子、树叶,前赴后继的卷向师徒二人,再被他们以内力撞开。
鬼目神杀尚可支撑,殷破玉却已脸色青紫,衣袍仿似鼓胀的帆,随时都可能爆裂的样子。孟销魂一眼瞧见,指尖沿琴弦一抹,弦上的血迹登时凝为一粒粒血珠,随着琴弦的震颤迸射出去,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闪动着妖异的红芒。殷破玉终于抵抗不住,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连翻带滚的向后摔跌。鬼目神杀挥动衣袖,旋转成一道气墙,阻挡琴音的追击,一面脚步错动,掠至殷破玉身旁,将他抱住,飞身而起,顷刻间踪影了无。
浪随心拍手大笑:“妙极!孟先生这张琴简直无所不能,一支曲子,便让这对混蛋屁滚尿流了。”话音未落,却听琴声一哑,孟销魂双手抱琴,当作拐杖撑住身体。由于他腰躬得厉害,浪随心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一溜血线滴滴嗒嗒落在地上,惊问道,“孟先生,你受伤了?”将孟销魂扶坐下去,发现他脸上血色全无,双眼神光涣散,心道:“是了,他此前已负伤吐血,经过一场剧斗,颇耗真元,必得找地方歇歇才行。”举目四顾,见前面有家客栈,便背起孟销魂,走了进去。
开好房间,浪随心将孟销魂放在床上,并有意将“九霄环佩”置于他触手可及的地方,道:“孟先生,你好好歇一晚,有什么事尽管叫我。”孟销魂见他转身出去,目光落在自己的琴上,心中感慨万端,“这小子不趁我重伤之际抢回灵心宝石,反而把‘九霄环佩’也归还于我,不知安的是什么心?”他以“颠倒众生”之法与鬼目神杀师徒对战,损及自身,要慢慢休养才能复原,运功调息是没有用的。而金坛距润州尚有一日路程,他担心的是鬼目神杀再次寻来,自己无力抵挡,让他将宝石抢去,倒还不如还给浪随心。
过不多时,浪随心给他送来饭菜,放在他面前,又要离开。孟销魂忍不住问道:“浪公子,你不想拿回灵心宝石?”浪随心忿忿的道:“我的东西,怎会不想拿回来?”孟销魂道:“以我现在的伤情,你以为还能挡得住你?”浪随心摇头叹道:“看你的样子,只怕禁不住我一拳。但我这个人最讲道理,你放心吧,我不会乘人之危,而且我还要护送你回碧海重楼,见到龙行云,当面向他讨还宝石。”
孟销魂暗暗吃惊,“狂书说的没错,这小子虽聪明狡猾,却不失大义,是个值得交往的好男儿。”心下赞赏,嘴上却不动声色的道,“哦?灵心宝石本就是我从你那里抢来的,你什么时候拿回去,都算不得乘人之危。”浪随心苦笑道:“没有你,鬼目神杀和殷破玉两个混蛋还是要抢宝石,凭我的武功根本保不住。原本我也希望你们拼个两败俱伤,让我坐收渔利,但后来你不惜重伤击退他们,也算救我一命,所以我改变主意啦。”
孟销魂笑道:“若不是你主动插手,原本已没你的事了。”浪随心道:“若不是你坦承宝石在你手中,原本也没你什么事。”孟销魂一怔,随即双双大笑。
浪随心提起酒壶,揶揄的道:“今日本想还你一杯,可惜你自不争气,重伤之下,还是不要喝酒的好。”说着呷了一口,故意用力的“啧”了一声,“哈,好酒!”孟销魂笑道:“适才你我并肩作战,也算有难同当,这时怎好独自享乐?姓孟的身子骨没那么娇贵,适当喝点酒,反而有助于活血化淤,快拿来!”浪随心道:“想喝酒也不难,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便可。”孟销魂道:“你说。”
浪随心想了想,沉吟道:“白石堡已毁,那对混帐师徒无家可归,大概想用宝石换些银子,重建家园,但龙行云应该不缺银子吧?他抢我的宝石做什么?如果他相信灵心宝石能够给人神奇的力量,那你可以劝他趁早死心,我把宝石带在身边这么久,也没感觉有何特异之处。”
孟销魂垂下头,考虑是否把真相告诉他,倘若他得知灵心宝石中藏有绝世武功,还会不会如此大方?习武之人,又有几个能抗拒得了高妙武学的诱惑?但是浪随心的所作所为,又让他羞于说谎,喝不喝酒倒在其次,只是不忍欺瞒。权衡再三,孟销魂悠悠说道:“灵心宝石之所以能带给人神奇的力量,乃是因为它暗藏着一门武功,名唤‘烟花祭’,龙公子的兴趣正在于此。”
“烟花祭?”浪随心嗤笑道,“那不是殷破玉的家传武学吗?怎么可能藏在这块宝石里面?多半又是虚假谣传,龙行云那么聪明的人,也会相信?”孟销魂微笑道:“这你就不晓得了,殷家的‘烟花祭’并不完整,因此威力有限。你听说过巫离人吗?”浪随心道:“是周朝生活在太湖小雷山上的巫离人吗?听方飞说起过。”
孟销魂眨了眨眼睛,神秘莫测的道:“我给你说一个秘密,你知道就好,千万不要泄漏出去。”浪随心料想跟巫离人、灵心宝石有关,兴致大发,专注的望着他。孟销魂呷一口酒,道:“龙公子正是巫离王的后裔!当年的具体情况已无从知晓,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流传,龙公子从父辈口中听说的,多半已不完全是当年的真相,但大体上不会差很多,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当成故事听听也就是了。”
浪随心只顾听他说话,心无旁骛,竟不知酒壶何时转到了他的手里。孟销魂一边喝酒,一边讲述,“因为巫离人修习灵心宝石上面的武学,个个神功盖世,虽然国小人稀,却令诸侯闻风丧胆。但不知因为什么,巫离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一些王亲贵戚。申候趁机发兵攻打巫离国,杀死了巫离王。随后不久,一场大地震几乎让小雷山化为乌有,巫离王的两个儿子,成了这场灾难的唯一幸存者。”
浪随心想起王金友也说小雷山从前是座大岛,因为一场地震,才变成现在这番景象,那么关于巫离人、巫离国的传说,应该都是真的了。不过当时人们对地震这种灾害还十分陌生,无法解释巫离国的一夜消失,所以只在口头流传,而没有将其记入史籍。
孟销魂继续道:“幸存的兄弟二人各自逃生,一个沿江西去,进入巴蜀,即是后来开明王朝的开国君主鳖灵;另一个则逃至楚国,之后又辗转南下,扎根在岭南一带,并逐渐繁衍成一个种族,巫离的‘离’演化为‘黎’,即现今的黎族。”
浪随心愈听愈是惊讶,相比鳖灵死后溯江而上,漂到蜀国复活的传说,孟销魂之言倒更加合理、可信,一千五百多年前,古蜀人和巫离人便这么联系在了一起!同林芳菲一样,他也想到水洞中的图语符咒,正是开明王朝系巫离人创建的有力证据。
“鳖灵是巫离人,学有‘烟花祭’不足为奇,可是经过代代相传,到殷破玉时,怎么便成了不完整的武功?”他悠悠的提出疑问。
孟销魂道:“除了巫离王本人,即便他的亲兄弟,也不可能学全‘烟花祭’全本,否则岂不与王并驾齐驱了?‘烟花祭’分为‘苍生’、‘鬼神’、‘乾坤’三卷,巫离王之外的所有巫离人,只有权力修习‘乾坤祭’。”关于巫离人和“烟花祭”的种种传闻,他都是听龙行云所说,这时给浪随心讲述的,与那日龙行云告诉殷破玉师徒的秘密相差无几。
浪随心“噢”的一声,恍然大悟。孟销魂接着道:“你有没有听说,龙公子及我们‘碧海三君子’乃是黎族人?”浪随心听不老翁说过,当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龙公子便是当年巫离王另一位胞弟的后人,他所承袭的,也仅仅是一部‘乾坤祭’,所以他要得到灵心宝石,从中获取另外两卷神功秘笈。”
孟销魂苦笑道:“正是。不过我觉得全本的‘烟花祭’,也未必胜得过他那‘天龙五诀’。唉,这大概便叫人心不足蛇吞象,作为下属,我除了奉命,实在别无选择。”“碧海三君子”对龙行云忠心耿耿,江湖中尽人皆知,但忠心并不代表他认为龙行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不难看出,他也感到万分无奈。
浪随心气忿忿的道:“灵心宝石是我在一头水怪腹内发现的,按说过了一千多年,早不属于巫离国所有了,我发现的便该归我。”孟销魂笑道:“话虽如此,但你不要忘了,世间还有一个‘抢’字,不仅龙公子,殷破玉不也在抢灵心宝石吗?那就要看谁更有本领了。”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的道,“所以说你现在趁我重伤,抢回灵心宝石,并不为过,我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浪随心“嗤”地一声,“我姓浪的虽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对‘信义’二字向来看得极重,既然话已出口,便绝无反悔的道理,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将你和灵心宝石安全送回碧海重楼。”
孟销魂将壶中最后一口酒喝尽,躺下去叹一声,道:“只有傻瓜才重义守信!”心底下却已对浪随心佩服得五体投地。
浪随心果然没有食言,次日一早雇了乘软轿,给孟销魂乘坐,自己则跟在旁边步行,将孟销魂护送回碧海重楼。
落日的余晖铺满屋顶,使得碧海重楼笼罩在一片金碧辉煌之中,直看得浪随心目瞪口呆。孟销魂望着一栋栋熟悉的楼宇,却忽然有种陌生的感觉。他伫立阶前,将“九霄环佩”拄在地上,双手按着琴头,斜睨浪随心道:“你一定要清楚,进去之后,再想活着出来可就难了。”
浪随心淡淡笑道:“你以为我真是个傻瓜,明知死路一条还要进去?”说到这叹了口气,“唉,我的志向原本不在江湖,当时被文修、张驴等人欺负,才突然有种习武的渴望,凭我现在的武功,已经可以自保了,我从没想要成为天下无敌的大宗师。最初倒是想拿宝石换些银子,但一直没能舍得,如今得知宝石隐藏着盖世神功,更加不可能把它卖掉了。所以现在对我来说,灵心宝石非但没有任何用处,反而成了累赘,若因其成为众矢之的,招来杀身之祸,那才真是傻瓜!我只是想把你送回来罢了,怕你拒绝我的好意,才跟你说舍不得宝石。”
这番说辞令孟销魂大为惊愕,浪随心为免引火烧身,这个决定固然高明得紧,但习武之人,为了“天下无敌”四字而甘愿铤而走险的,笔笔皆是,像浪随心这般洒脱淡泊,尚属生平仅见。孟销魂但觉一股豪情陡然而生,掏出那只口袋,塞给浪随心道:“龙公子说,找到三枚玄匙,便可开启宝石,得到‘烟花祭’。祝你好运!”说罢一瘸一拐的上了台阶,身影掩入红漆大门后面。
“三枚玄匙?”良久之后,浪随心才回过神来,掂了掂手里的口袋,心中唏嘘不已。他转身向江边走去,摸出白老夫人传给自己的那枚玄匙,与灵心宝石一同托于掌心,琢磨半晌,拈起玄匙插向一只小孔,未果,再插下一个小孔,这次顺利的插了进去。浪随心恍然大悟:“这种玄匙是用来开启灵心宝石的!殷破玉那枚玄匙被笑笑抢走,白老夫人这枚传了给我,除此之外,应该还有一枚,分别插进宝石上面的小孔,便可将其打开。”他翻来复去看那宝石,浑然一体,不像有可以开启的缝隙。转念一想,自己又没打算修炼神功,何必煞费心神的去琢磨它?当下将口袋和玄匙都揣回怀里,只不明白,殷破玉作为巫离王后裔子孙,拥有一把玄匙不足为奇,白老夫人却为何也有一把?莫非白家人也是巫离王室的后裔?第三把玄匙是不是在龙行云手中?
浪随心疑窦丛生,忽听身后脚步声响,急忙躲到阶旁的树丛后面,心想若是给龙行云撞见,非但自己走不成,多半还要连累孟销魂。不多时,一名风姿绰约的女子在几名壮汉的护从下,向碧海重楼走来。浪随心透过枝叶观瞧,发现那女子妍姿俏丽,美貌不可方物,实乃生平仅见,一时竟看得呆了。待到那女子进入红漆大门,倩影忽逝,他才转过神,心道:“世间果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花蕊夫人已算天下尤物,但与她相比,还要逊色三分,尤其是她微施粉泽,给人的感觉,正像一缕清风,超脱俗尘之外,娶妻若此,才不枉此生。”随后便暗骂自己,“哎,都说龙行云身旁美姬如云,她想必是龙行云身边的红颜知己,我第一次见到她,怎么便生出非分之想?当真亵渎佳人,该死,该死!”
他信步而行,脑中的倩影却挥之不去,愈想愈觉得那姑娘面熟,但自己见过最美的女子,便是花蕊夫人,所以敢断定与她只是初次谋面,大概不知何时自己大做春梦,梦到过她吧?浪随心暗觉好笑,一路胡思乱想,听得耳边声音嘈杂,抬头一看,乃是到了江边。他和孟销魂上岛时,便看到很多人在水旁搭建祭台,孟销魂告诉他,明天便是三月三了,龙行云今年要大祭祖先。
浪随心无意看热闹,向停泊在岸边的一排渡船走去,忽想此地与金陵一水相连,乘坐渡船,两个时辰便可抵达,既然已经到了这里,而且横竖要在外面躲一躲,为何不去金陵看看林贤弟?主意一定,浪随心迈开大步,正要雇一艘渡船,忽听有人唤道:“浪公子!真的是你?”浪随心听这声音极熟,循声望去,只见一艘乌篷船上走下一人,正惊喜的瞪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