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芳菲转念又想,其实自己心里只有一个浪随心,暂时还容不下别人罢了。
当天晚上,浪随心收到林怀璧派人送来的书信,只看了前两句,“花容并雪肤,只望巢君屋。生当共休戚,死亦同甘苦。”还道是林芳菲为他和白柠写的贺诗,暗骂道:“这个臭小子,还说是知己,都不晓得我对白柠没有此意吗?也不给我出个主意,反来贺我干什么?”余下的也无心看了,合上信纸,随手丢在桌上。
这些天浪随心纵不像林芳菲那样要死要活,也算是愁肠百结了,他想尽一切办法暗示白柠,却都不见成效,心说难道是自己上辈子为非作歹,受到老天责罚,这辈子定要娶个头脑迟钝的老婆?眼看婚期迫近,再有两天便要拜堂了,浪随心心急如焚,看来也只好认命了。“我从一个街头卖艺的穷酸,变成无德帮帮主的女婿,原本不亏。”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忽然灵机一动,“对呀,我还有一手口技绝活呢!看得出来,白欢喜并不希望招我这个女婿,这都是白老太太和白柠的意思,倘若我假扮白柠,跟白老太太说不想与我成亲,白老太太一定会取消婚礼。即便她祖孙二人日后说起这事,也决计想不到是我做的手脚。”
浪随心觉得此计大妙,喜不自胜,悄悄来到白老夫人居住的别院。他伏在窗下,定了定神,模仿白柠的声音叫道:“奶奶!”
里面传出白老夫人的声音,“是柠儿吗?进来吧。”浪随心强忍着笑,继续道:“柠儿有件事要跟奶奶说,当面又说不出口,不进去了,奶奶也千万不要出来。”白老夫人“咦”了一声,道:“那好,你说吧。”浪随心道:“我……我不想嫁给小浪了。”毕竟是在说谎,说完这话,浪随心做贼似的张望一眼,心砰砰直跳。
白老夫人笑道:“年轻人闹别扭也很平常,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合,再过两天,你们也便是夫妻了,怎么还乱使性子,说这样的话?”浪随心道:“我们没有闹别扭,只是我觉得跟小浪终究不划算,他又穷又丑又不老实,还有许多坏毛病,天长日久,我只怕受不了。”他忽然发现,挖苦自己原来也可以这么惬意。
白老夫人似乎略有所动,却又感到为难,半晌才道:“柠儿,你不是生病了吧?”浪随心道:“没有,我说的是实话,还望奶奶作主。”白老夫人道:“你为何不早说?婚姻大事岂同儿戏,眼看要拜堂了,这时突然毁婚,让外人怎么看我们白家?”浪随心用撒娇的口气道:“我不管,总之现在我一万个不想嫁,别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大不了我不嫁人了,一辈子陪着奶奶吃斋念佛。”白老夫人爱怜的责备道:“胡说!你一个大姑娘还要出家不成?这件事容我想想,看怎样跟人家浪公子开口。”
浪随心大喜道:“那就拜托奶奶了,柠儿告退。”白老夫人道:“去跟你爹也打声招呼,总要让他晓得才好。”浪随心应一声:“是!”暗暗窃笑不已。才出院门,便险些同一人撞个满怀,听那尖叫的声音,浪随心几乎要哭了出来,来人正是白柠!
“咦,是你呀!这么晚了到别院做什么?”白柠问道。
浪随心故作镇定道:“来看看老夫人。”白柠笑道:“亏你有心,正好我也是来看望奶奶的,走,我们进去吧。”浪随心忙道:“不成,不成,老夫人睡了!”白柠嗤笑道:“胡说,灯还没熄呢。”浪随心心念电转,这时她若进去,非露馅不可!又道:“今天先不看奶奶了,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到我房里去吧。”白柠这次却不依他,道:“一会儿再说不迟。”
浪随心还要阻拦,却听白老夫人问道:“柠儿,你还没走吗?跟谁在那里说话?”白柠高声道:“奶奶,我和小浪来看看你老人家。”白老夫人道:“浪公子来的正好,你们都进来吧。”
浪随心叫苦不迭,事到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随白柠进去了。白老夫人觉得自己是个长辈,出尔反尔,实在有失颜面,最好还是让两个年轻人谈谈,自己最终表态即可。说道:“柠儿,你不想嫁给浪公子了,对吧?”白柠吃吃笑道:“奶奶,你说什么呀!”白老夫人道:“不是你刚刚跟我说的吗?现在浪公子也在,咱们正可把这事说个清楚。”浪随心左顾右盼,假意看堂内的佛像,寻思:“难道真是天意让我和她结为夫妻?这条计策失败是必然了,若给祖孙二人知道实情,无疑将十分伤心,能隐瞒多少便隐瞒多少吧。”当下笑道:“老夫人听错了吧?要么就是柠儿跟您老人家开玩笑。”白柠道:“是呀,后天我们就要成亲了,又有什么需要说清楚的?”说着话温情脉脉的瞥了浪随心一眼,挽住他手臂。
白老夫人愈发糊涂,看二人郎情妾意,确实不像“孙女”方才说的那样,没好气的道:“柠儿,你搞什么鬼?以后你们的事,我可不管了!”白柠上前抱住她,撒娇道:“您怎么能不管呢?后天我们还要给您磕头呢,我跟小浪要伺候您一辈子,对不对呀,小浪?”浪随心连连点头,“当然,那是一定的!”
白老夫人忍俊不禁,“噗哧”一笑,道:“奶奶一把年纪了,经不起玩笑,以后不要乱说啦。你们等等,奶奶有东西要送给孙女婿。”总算遮掩了过去,浪随心擦擦汗水,笑道:“你把奶奶哄得开心,倒便宜了我。”
白老夫人进了里面屋子,再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个钥匙一般的东西,通体幽黑,玄光熠熠,二人立刻认出,正是殷破玉曾挂在颈间的那个东西!不禁双双惊呼出口。浪随心忖道:“这不是被殷破玉叫作‘玄匙’的东西吗?如何到了她的手上?”想起殷破玉曾骂笑笑抢了他的玄匙,把他踢下深坑,白老夫人跟笑笑又是什么关系?
却听白老夫人说道:“这个钥匙似的东西乃我们白家祖传之物,并不值钱,也不晓得有什么用处,总之世代相传,今天传到你们手里,无论如何要妥善保管。”
浪随心道:“是笑笑给奶奶的吗?”
“笑什么笑!”白老夫人不满道,“这是她爷爷临死前给我的,哭还来不及,怎么会笑?”浪随心愈发纳罕,难道这玄匙竟还不止一把?它究竟有什么用?为何白家和殷家各有一把?接过来仔细观瞧,才发现它通体布满划痕,密密麻麻,十分细微,用肉眼几乎难以看清。
白柠直勾勾的盯着他手中玄匙,神色凄苦而悲愤,浪随心料她又想起了白石堡的惨痛经历,将玄匙收入怀中,揽住她道:“我们一同谢过奶奶吧。”扶她跪下去,双双向白老夫人拜谢。白老夫人道:“自家人还客气什么?不早了,你们去歇着吧。”
浪随心将白柠送回房间,这才离开。白柠望着他背影渐行渐远,脸上露出笑容,眼中却噙满泪水。忽见暗处转出一人,说道:“师妹,我……等你好久了。”正是文修。
白柠问道:“文师兄,有什么事吗?”文修支吾半晌,道:“你……你真要嫁给浪随心那小子?”白柠瞪他一眼,“废话,你当大家都在闹着玩吗?”文修激动的道:“师妹,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心思难道你一点也不明白?”白柠“啧”的一声,不耐烦道:“明白怎样,不明白又怎样?这辈子我只想嫁给小浪,你少烦我!”砰的关了房门,把文修晾在夜风之中。
文修对白柠确是一片真情,到得此时,他彻底的绝望了,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眼看白柠房中灯光熄灭,压根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他心下愈痛,转身便跑。这一口气跑出了无德帮,到得无人之处,对着一株树干挥拳便打,两只拳头很快鲜血淋漓,他犹不罢休,似乎只有用肉体上的痛苦,才能减轻心里的创伤。不知打了多久,他抱住树干,发出一声嘶吼,泪水潸然而下,知道自己和白柠今生是无望了。他回转头,望着无德帮的方向,瞳孔逐渐收缩,两只打烂的拳头攥得“喀喀”作响,一股仇恨之火在他心里燃烧起来。“白柠,你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今天你们对我的伤害,我会让你们加倍偿还,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他咬牙切齿的发誓,猛一转身,信步而去,再没有回无德帮。
两日之后,无德帮内悬花结彩,红锦铺地,上上下下一片欢腾。从早上开始,帮众便开始忙着杀牛宰羊,布置桌椅,呼喝声、打闹声、嬉笑声不绝于耳。白欢喜对这门亲事虽不甚满意,但唯一的女儿出嫁,不管怎样也须办得风光体面些,浪随心虽是入赘,迎亲仪式却分毫不差,锣鼓、花轿等一应俱备。也许是被喜庆的气氛所感染,他看上去春风得意,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黄昏将近,人们陆续向礼堂附近聚拢,翘首以待。忽听得号炮齐鸣,鼓乐喧天,浪随心从别院接出新娘子白柠,迎亲队伍逶迤而来,在堂外停下。由赞礼生指引,浪随心从一顶蓝轿钻出来,旁边早有人递过一副弓箭,箭镞已被除去,浪随心拉弓搭箭,对准白柠所乘花轿的轿门连射三箭,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之后两边的丫环、婆子打开轿门,扶出凤冠霞帔、脸罩红巾的白柠。无德帮多为市井之徒,作闹起哄最是在行,有的欢呼,有的顿足,有的大吹口哨,也知道今天的大喜日子,不分大小,一时说什么的都有。
赞礼生道:“吉时将届,诸位且先静一静,待拜过天地,再闹不迟。”白欢喜选的这位赞礼生嗓门奇大,一下子把众人的笑闹声压了下去。便在这时,忽听人群中有人唱起喜歌:“弓箭好比一条龙,挑开新人蒙头红。红绒蒙头用箭挑,儿子聪明女灵巧。一条板凳铺红毡,坐下新人美天仙。面迎喜神多吉庆,双双对对并蒂莲……”
众人“噫”的一声,循声瞧去,只见人群中挤出一名瘦瘦高高的中年人。他面皮白净,美髯飘飘,灰白色的长衫十分肥大,看上去极不合体。他还背着一张梧桐琴,通体紫漆,色泽古旧,这时他正解下梧桐琴,走向树荫处坐定,横于膝间。在这种日子,常有跑江湖卖艺的闲人来唱唱喜歌,鼓琴助兴,借此混几个赏钱。
赞礼生道:“那琴师,吉时就要到了,你弹一曲便赶快去吧。”琴师连连应是,十指拨动,琴声“叮叮咚咚”,曲调十分欢快。赞礼生拿悬花的红绸,让浪随心和白柠各执一端,二人隔绸相对,心情可谓天壤之别。陡然间听那琴声一变,不再如先前那般急促欢快,而是变得柔和绵长,宛如醉酒之人所奏,几乎也分不出什么调子了。
赞礼生喝道:“好了,不要弹了!”话音未落,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摇摇晃晃栽倒下去。几名帮众只道那琴师做了什么手脚,向他扑去,可是未到近前,便如中邪一般,纷纷摔倒。再看院内众人,竟无一例外的萎顿于地,更有甚者双眼上翻,口中大吐白沫。那琴师双眼微闭,似乎也陶醉在自己的琴音里面,随着韵律摇头晃脑,在他端坐的身体周围,仿佛有股气流正往复旋转,忽沉忽升,悬挂的彩锦、众人的衣袂,都如遇狂风般猎猎飞舞。
浪随心大吃一惊,只感到筋酥骨软,真气涣散,那琴声仿佛具有极大魔力,让人随着它绵柔的曲调如痴如迷,周身的力气随之消解于无形。浪随心急忙掩住双耳,可那琴声无孔不入,仍丝丝缕缕的钻入他心里。不到半盏茶工夫,浪随心也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
那琴师一声冷笑,长身而起,走到浪随心身前,在他怀里摸了摸,将那只藏有宝石的口袋摸了出来。浪随心叫苦不迭,这时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反抗了。琴师解开袋口,向里面瞧一眼,面露喜色,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无德帮中,浪随心的内功修为最高,片刻即恢复如常。他看一眼昏昏欲睡的白柠,再看看东倒西歪的众人,料得都无大碍,过不多久便可恢复。而那宝石是他拼命换来的,在身边藏了这么久,始终没舍得卖掉,如今被那琴师不费吹灰之力的抢去,他焉肯善罢甘休?当下双足发力,朝那琴师逃逸的方向追去。
一口气追出二里多远,仍未瞧见那琴师身影,向人打听,得知他往北走了,遂片刻不停,继续追赶。浪随心一路问询,直追过吴越边界,到了南唐的义兴县,才在一家小客栈中,找到那琴师。
这时天已黑透,那琴师正坐在店内,自斟自饮。浪随心见他一副悠闲的德行,愈发怒不可遏,戟指喝骂:“亏你作一番文人打扮,谁知竟是一肚子男盗女娼,快把宝石还给我!”
那琴师拈了几颗花生米,一粒一粒的丢进嘴里,笑道:“浪公子为了一块破石头,老婆也不娶啦?”
“破石头?”浪随心大声喊着,“你说的轻松,老子因为这块破石头险些丢了性命!废话少说,你到底还是不还?”口气虽然生硬,双眼却一瞬不瞬的盯着桌上那张梧桐琴,心中颇为忌惮。
那琴师笑道:“如能轻易归还,我又何必抢它?”浪随心大怒道:“既然如此,休怪我不客气了!”他怕那琴师又弹曲子,让自己动弹不得,当下先发制人,呼呼两拳打了过去。那琴师手掌在琴弦上一拂,整张琴翻了起来,浪随心这两拳尽数打在了琴的杉木底板上,发出“嗡嗡”两声闷响。
浪随心这些天无所事事,翻来覆去只是练功,拳头上的威力已非同小可,那琴师虽没有受伤,却格外心疼他的琴,左看右看,确定没有被打坏,这才放心。浪随心又一招“诚惶诚恐”,双拳飘忽不定,也看不出是攻向哪里。那琴师不敢再用琴板抵挡,右手一拉琴弦,手中的杯子登如弹丸般射了过来。浪随心挥拳荡开,但觉手背给酒杯撞这一下,隐隐作痛,实在想不到他用琴弦随便射出的东西,也能有如此大的力道!
那琴师占到了便宜,遂乐此不疲,将一笼筷子抓在手里,一根根射向浪随心。这下把浪随心弄的手忙脚乱,气道:“蠢贼,有本事跟我打,没完没了的发暗器做什么?”那琴师一面“射箭”,一面笑道:“你我二人正面交手,怎能算作暗器?”浪随心抓住一根筷子,当作剑使,随手用了招“珠帘钩半卷”,将后面陆续射到的筷子一一扫落。那琴师哈哈一笑,将余下的十几根筷子悉数铺在七根弦上,双手一拉一振,破空之声登如爆豆般响了起来。筷子毕竟与剑大不相同,浪随心用得十分别扭,勉强还一式“椎落崩华盖”,好在招数妙绝,一崩之下,十几根筷子四散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