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风和日丽,船帆点点,向南望去,水天一色,莲塘有如一块硕大的翡翠,镶嵌在八百里洞庭之间。
午时的秋阳格外充足,照得船板发烫,林方飞却偏偏喜欢坐在上面,接受阳光的暴晒。商青羊给她配的药多半是管用了,半月来,伤情始终这样不好不坏。她仍能感觉到身子虚弱得几乎只剩一具空壳,尤其到了夜里,总是周身冰冷,定要裹着厚厚的棉被才能入睡。
“想家了吗?”一个柔和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不用回头,林方飞也听得出是浪随心,轻轻摇头道:“没有,跟你在一起,便这么游荡一辈子,也不会觉得厌倦。”浪随心失笑道:“你又来了。”举目眺望洞庭美景,陶醉的道,“这次时间紧迫,只能走马观花的看个大概,下次有机会,我们一定畅游一番。”林方飞面露微笑,随后又被愁苦所取代,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
浪随心注意到她这种变化,问道:“怎么了?”林方飞恐他难过,忙道:“没事,我在想世道混乱,战火很快便会从巴蜀烧到江南大地,明天会如何尚且难说,哪还敢指望下次?”浪随心道:“国家打仗,跟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有何关系?你真是杞人忧天。”“跟你当然无关,可是我……”林方飞显得有些激动,忽然生气的道,“都是你不好,活不下去为何不去讨饭?偏偏学会了口技本领,一枚臭棋搅了我们全盘计划,否则宋军打来,南唐也未必会输。”
浪随心何等聪明,闻言一拍脑袋,指着林方飞道:“我明白了,商神医说过,在人脑植入蠕虫,可以改变人的意识、思维,借此令其俯首听命,原来冷忘尘力主并派,并非企图做江南武林盟主,而是替你们南唐……”林方飞狠狠瞪他一眼,截口道:“你知道就是了,莫要声张,给别人听到,我永远不再理你。”浪随心连连点头,他既已明白南唐是想组建一支战斗力极强的新军,当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传到赵匡胤耳中,没准会暂且放弃蜀国,转攻南唐。浪随心素闻江南国主李煜极尽风雅,整日里填词作画,听歌赏舞,很少过问军国大事,也不知这个主意是谁给他出的?动用江湖力量,通过控制各派掌门,在邻国吴越集结大批身怀武功的豪杰义士,加以训练,一旦打起仗来,必将以一当百,而且又能很好的掩人耳目,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十分高明的办法。
“方飞,你是不是林宗岳的儿子?”浪随心愈发觉得林方飞的身份绝非寻常,但旋即想到他必不回答,也许还要大发雷霆,遂叹了口气。果然,林方飞眉头一皱,不耐道:“你知道的已经够多了,这对你没什么好处。”浪随心笑道:“只要你不亲口承认,我便还当你是林贤弟,尽全力治好你的伤。”林方飞斜睨他道:“假如我承认呢,你便不管我了?”浪随心一哂,搔搔头道:“那多半也要救的,唉,这个……那个……”凭心而论,他对林宗岳的恨并不是轻易可以消除的,故而也不清楚自己说的是不是违心之言。
忽听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道劲风直扑背脊,浪随心站在舷边,若给扑中,必会跌落江中,他无暇多虑,用了个“高祖取巧式”,上身微微前倾,同时手臂反扬,一圈一甩,便听“哎哟”一声,却是白柠。船上这半个月,浪随心除了陪林方飞谈天,大部分时间都凭借练功来打发,李五残传授那三式,已被他练得滚瓜烂熟,纵然背对白柠,她也万万抵挡不住。
浪随心回身看她坐在船板上,一脸怒气,正揉着摔痛的小腿,期期艾艾的道:“我在舱内好闷,被文修缠的烦了,想出来找你耍耍,你竟然下此毒手,好没良心。”她自幼在白欢喜身边娇生惯养,第一次出门,倍感新鲜,永无尽头的大江、沿岸景致以及风土人情,都让她兴奋不已,何况身边还有个令她芳心大动的浪随心,看腻了湖光山色,她便缠着浪随心,大献殷勤,相反对文修却愈来愈觉厌烦。
林方飞看在眼里,表面上不说,心里却极不舒服。原本计划失败,她大可恢复女儿之身,名正言顺的跟白柠一争短长。但一想朋友之义毕竟不比男女之情,待到两人情深难舍,自己却因伤重一死了之,浪随心岂不要更加痛苦?因此她不但要压抑自己的感情,还要对白柠的矫情视若无睹,这种滋味若非亲尝,很难体会得到。这时见白柠出丑,她自然大为惬意,轻轻说了声:“活该。”
白柠倒也耳尖,立刻怒叱道:“你说什么?”林方飞毫不示弱,索性转过身面对她,双手抱膝,“格格”笑道:“无德帮的大小姐,摔都摔得这般漂亮,佩服,佩服。”白柠道:“你才恶心,一个臭男人整天跟小浪形影不离的。”
浪随心苦笑道:“方飞,你跟个女孩子斗什么嘴?需知气大伤身,还是多保重身体才好。”这本是考虑到林方飞有伤,善意的规劝,但林方飞听了却不乐意,撇嘴道:“是呀,她是女孩子,又温柔又漂亮,对你百依百顺,你干吗不娶她?日后在无德帮也好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这才叫一举多得。”
白柠明知她在冷嘲热讽,却仍不免心花怒放,偷偷瞥向浪随心,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浪随心对白柠全无好感,因此听了这话并不觉得羞窘,相反还打趣道:“还是林贤弟想的周到,不是林贤弟提醒,我倒不曾想过有这许多好处。唔,待白帮主驾鹤西去,我接掌无德帮,便可强令他们改邪归正,哈哈,我毕生之志,竟可以这么轻易实现。”
林方飞一拍船板,霍然起身,跌跌撞撞的从白柠和浪随心中间挤过去。白柠动起坏念,坐着伸脚一勾,林方飞走路尚且不稳,如何防得?立时向前扑倒。浪随心惊道:“不得胡闹。”伸手待要扶她,却听林方飞低喝一声:“走开!”甩开他的手,倔强的站起来,回顾二人一眼,神情既怨又痛。
白柠乐不可支,嗲声道:“人家不承你的情,你来扶我吧。”
林方飞猛一别头,冲进船舱,险些跟出来的文修撞个满怀。文修见白柠坐在那里,勃然大怒道:“你们两个合伙欺负我师妹!”一个饿虎扑食,将浪随心撞倒在地。不是他武功大有长进,而是浪随心正不知所措,寻思林方飞怎么像女儿家吃醋一样,自己顺着他说句玩笑,他竟雷嗔电怒,简直不可理喻。
文修撞倒浪随心,便去扶白柠,冷不防被白柠一脚踢中心窝,“啊哟”一声,仰面摔倒,三人之中,反倒是他摔得最惨。白柠叱道:“谁要你多管闲事?”文修手捂心口,咳嗽几声,道:“我帮你出气,有什么不好?”白柠瞪眼道:“小浪又没气我,他对我好着呢,以后你再敢打他,我便要你好看。”转而望向浪随心,面色登为一缓,关切的问,“你没事吧?我来扶你。”双手在船板上一撑,弹起身来,本打算向浪随心撒娇,让他来扶自己,这时却也顾不得了。
浪随心却好像没有看到她递来的手,一骨碌爬起身,口中叫着:“林贤弟。”随后冲进舱内,气得白柠连连顿足。
林方飞回到自己房间,砰的闩了门,无论浪随心怎样呼唤,只是不开。鹤冲霄从隔壁探出头来,问道:“浪公子,出什么事了?”浪随心叹道:“白小姐胡闹,惹恼了方飞,连我也不理了。”鹤冲霄笑道:“林公子虽为男儿,毕竟比白小姐还差着一岁,不肯容让也属平常,这时你莫烦他,过会儿便好。贫道正在煮茶,浪公子若无事,不妨进来坐坐。”
浪随心唉声叹气,进了鹤冲霄的房间,但见窗前的桌子上热气蒸蒸,鍑内腾波鼓浪,已至三沸。鹤冲霄急急忙忙跑过去,拿起匏瓢把沫上一层黑色水膜去掉,先舀一瓢放在熟盂里,以备育华和止沸用,然后再舀出两碗,推开窗户,让夹岸风光尽现眼前,这才笑道:“浪公子,请坐。”
浪随心知道茶艺有着极复杂的一套过程,却不明白,经过这样细致煎煮的茶水,喝起来究竟有什么不同?有时他很佩服那些煎茶人,换成自己,宁可喝街边叫卖的大碗茶,也决计没有这份耐心。不过像这次伸手即来,便另当别论了。他坐下去,端起茶碗轻啜一口,赞道:“唔,好茶。”
鹤冲霄道:“这龙井茶是我刚到杭州时买的,而这水,则取自江中,难称上品。”浪随心无意探讨这个,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叹道:“其实此番巴蜀之行,我也不敢抱太大希望,寻找古蜀王陵、‘五行补天针’确实存在、方飞的性命能维持多久,都很难说。”鹤冲霄笑道:“浪公子尽力便好,至于结果,就要看你和他的造化了。”
“造化,造化……”浪随心喃喃苦笑。他父母早亡,这一生孤苦伶仃,遇到林方飞之后,两人颇为投缘,几经患难,更加引为知己,如今林方飞的生死,却要听从造化的安排,他委实很难承受。
鹤冲霄一边给浪随心添茶,一边说道:“浪公子,这些天看你练功,力量固然够大,但脚下无根,气虚而浮,不知是何缘故?我们道家炼气,若有此症,可危险得紧呀。”
浪随心知道他是关心自己,苦笑道:“实不相瞒,我这身蛮力从何而来,尚且不得而知,只是每日醒来,都感觉力气又增一分,至于内功,却真的不曾修习过。”他不但力气与日俱增,心口那块硬皮也在逐渐扩大,如今已遍及前胸,长此下去,岂不要变成金刚不坏之体?不过这些都是好事,所以他从不去在意。
鹤冲霄奇道:“你不是练过‘天犬功’吗?”浪随心哂然道:“所谓的‘天犬功’,不过是为了颜面随口编造的,世上哪有用嘴咬人的武功?”鹤冲霄面色渐呈凝重,手捻须髯,良久才道:“果真如此,可不是个好兆头!浪公子须得学一套正宗的导气炼气之术,否则体内那未知的力量膨胀到一定程度,便会伤及自身了。”
浪随心闻言一惊,他对内功一窍不通,只是鹤冲霄说得有板有眼,不由他不信,当下惶恐的道:“那如何是好?”鹤冲霄道:“贫道的‘清虚散元功’虽算不得高明,但足够纯正,现在我教给你,但愿有些用处。”浪随心大喜,旋即想起李五残授艺后强迫自己拜师,鹤冲霄会不会也打这种算盘?于是带着防备的问:“学了贵派内功,是否要拜道长为师,做一名清心寡欲的道士?”
鹤冲霄哈哈大笑,“浪公子是贫道的恩人,贫道怎敢做浪公子的师父?浪公子多虑了。”浪随心笑道:“如此最好,我这个人就喜欢逍遥自在,受不得那些清规戒律。”
鹤冲霄收拾了茶盏,席地而坐,左手抱右手,拇指交叉,成太极图之状,缓缓说道:“周身放松,双目垂帘,舌顶上颚,鼻息自然。”浪随心依样画瓢的坐定,闭了眼睛,耳畔响起鹤冲霄不急不徐的声音,“地分阴阳,每日子时至午时为阳气,日中到夜半为阴气,正宗内功要求炼气时避阴就阳。炼气是一门静功,分为听息和观光两部分。听息与观光之道,虽似有为,其实无为;无为之中,无所不为。虽曰听息,其实无听;虽曰观光,其实无观。听息无息,息听于无;观光无光,光观于无。无息之息,谓之真息;无光之光,谓之真光。由此参悟真静。”接着又把“清虚散元功”的法诀念叼一遍,并通过细致讲解,让浪随心掌握呼吸吐纳、导气炼气之法。
起初浪随心无法安静下来,呼吸时长时短,时紧时慢,听起来甚为别扭,到得后来,渐渐凝神内注,随着一呼一吸的路线,慢慢似听非听,心息相依,杂念全无,连呼吸也似乎不存在了,终于达到“入静”的境界。但觉体内有道气流,随着意念的指引上升下沉,往复流转,四肢百骸无不轻松自如,飘飘欲飞。
浪随心悟性极强,晚饭时分,已将这套“清虚散元功”学全,鹤冲霄惊叹之余,颇感欣慰,告诫浪随心不可懒惰,每日勤加修炼,必可将蛮力化为内息,妥善利用。浪随心千恩万谢,将法诀牢牢记住。
因为附近没有渡口,船无法靠岸,众人只得在船上起灶,草草吃了一顿。林方飞仍不理睬浪随心,倒给了白柠可乘之机,浪随心经不住她软磨硬泡,只得到舱外,陪她看所谓的“夜景”。浪随心不知林方飞实为女子,便无论如何猜不到她为何生气,因此对白柠也不避讳。其实白柠姿色尚可,只因白欢喜过分娇惯,养成她一副小姐脾气,甚至到了蛮不讲理的地步,但究其本质,并不算坏。浪随心对她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有时还故意跟她开开玩笑,这不仅让林方飞黯然神伤,也气煞了对白柠一往情深的文修。
这时见二人并肩而坐,指点江山,欢声笑语,文修又气又妒,碍于白柠的脾气,又不敢过去搅扰,只能坐在一旁生闷气。
天黑之后,江上起了雾,放眼望去,一片迷朦。船家不敢继续航行,令伙计就近靠岸抛锚,早早都去睡了,只剩下浪随心和白柠,以及躲在远处窥探的文修。文修见二人如胶似漆,迟迟不肯回舱,愈发怒不可遏,寻思:“当初师妹也是这样缠着我的,没有姓浪的臭小子,师妹一定是我的人,既然你横刀夺爱,便休怪我手段歹毒,今晚将你迷翻了,丢到江里喂王八,神不知鬼不觉。臭小子一死,蜀国之行也便作罢,明天带着师妹回湖州去,万事大吉。”
主意打定,他从怀中掏出只皮囊,里面迷香、迷药等物应有尽有,这些被正派人士嗤之以鼻的东西,无德帮的人却都要随身携带。他抽出一截迷香,望着二人背影,恨恨的道:“臭小子,就当你临死之前跟师妹作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