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青羊眯起眼睛,眉头紧皱,陷入沉思。院子里挤着三、四十人,却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商青羊脸上。听他缓缓说道:“早年我读过一部医经,上面载有许多荒诞轶闻,其中有一则,称西周时期的古蜀国十分强盛,在医术方面尤为高超,最杰出的一位医者,便是望帝杜宇。他曾制出一套‘五行补天针’,此针分金、木、水、火、土五种,不知由何物制成,倘若人体脏器受强烈冲撞而损坏,可按照心、肝、脾、肺、肾对应的火、木、土、金、水,将五针分别齐根刺入手少阴心经、足厥阴肝经、足太阴脾经、手太阴肺经、足少阴肾经的五大首穴——极泉、大敦、隐白、中府、涌泉,受损的脏器便会被修补复原,然后五针彻底融于人体,不可复得。”
在场众人无不竖起耳朵,听得兴味盎然。起初浪随心见他终开金口,还以为回天有望,哪知他越说越神,到得后来,不禁摇头泄气。
据传西周时期,楚国确曾有个叫鳖灵的人,有一天不小心落水被淹死,尸首不是顺流而下,而是逆流而上,一直冲到郫县。更奇怪的是,人们刚把他打捞起来,他便复活了。古蜀国君杜宇听说有这样的怪事,便差人把鳖灵叫来相见,两人谈得甚是投机。望帝觉得鳖灵不但有智慧,而且深谙水性,是个人才,便叫他做了蜀国的丞相。鳖灵任丞相不久,一场大洪水暴发了,原因是玉垒山挡住了水流通路。这场洪水之大,和尧时暴发的洪水差不多,人民沉浸在水潦里,痛苦不堪。鳖灵带领百姓治水,把玉垒山凿开一条通路,让洪水顺岷江畅流而下,由是解除了水患,百姓得以安居乐业。鳖灵归来,望帝因他治水有功,效仿舜帝,自愿把帝位禅让给他,号称丛帝。
李义山便留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千古绝唱,但望帝啼鹃、鳖灵治水本就是荒诞不经的传说,神奇的“五行补天针”,谁又敢相信?何况这话又是出自胡言不断的商青羊之口。
商青羊不理众人的嗤笑,继续说道:“望帝禅位的同时,将‘五行补天针’传给鳖灵,但鳖灵终此一生也没有机会使用,出于喜爱和敬仰,临终前要求将此针随葬,其子卢保不敢违命,于是鳖灵和他心爱的‘五行补天针’一同长眠于地下。”
浪随心叹道:“商神医的意思是,找到鳖灵的陵墓,得到‘五行补天针’,便能救林贤弟?”
商青羊点了点头,继而苦笑道:“当时我也只把那医经上的传说当作消遣来读,其实并不相信。且不说寻找古蜀王陵何其艰难,即便找到了,‘五行补天针’多半也是子虚乌有,终究枉费心力,还是算了吧,相比之下,准备后事就简单多了。”
浪随心摇头道:“但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尽力去尝试,请问神医,以林贤弟的伤情,还可支撑多少时日?”商青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你等等。”快步进了大厅,消失在浓雾之中。
群雄围拢过来,大赞浪随心重情重义,也有人不无担忧的道:“宋、蜀两国大战在即,这个时候去蜀中,无异于自投虎穴,危险得紧啊。”浪随心叹道:“若等战争结束,只怕方飞尸骨已寒,时日无几,我只能带他去碰碰运气了。”他身边的白柠大声道:“为了个臭小子,你居然连命也……”突然迎到浪随心愤怒的目光,慌忙住口,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浪随心正等得心焦,却见商青羊端着碗汤药出来,捏开林方飞唇齿,灌入口中,道:“这是我刚刚为她配的药,应该能暂且保住她性命,但能活到几时,就难说了。”虽然仍是权宜之方,对浪随心而言却无异于救命稻草,大喜道:“商神医何不多配几付,给她带在身边?”商青羊白他一眼道:“这可不是续命金丹,第二次哪还管用!”浪随心略感失望,不过能让林方飞多活一天,便多一线生机,当下千恩万谢,殊不知商青羊看在林宗岳份上,也会全力挽救林方飞性命。
忽听群雄纷纷叫道:“醒了,醒了!”只见林方飞身子一抖,睁开眼睛,浪随心欢喜的叫了声:“林贤弟。”朦胧之中,林方飞看到白柠搭着浪随心肩膀,几乎要靠在他身上,面色立时一寒,呕出口血来。浪随心急忙躬身将她扶住,向群雄道:“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动身,厅内还躺着三人,不知是谁,一并抬出来带回地面。”因为冷忘尘、柳狂书对浪随心刮目相看,他那所谓的“天犬功”也确实厉害,群雄不知底细,还道他有一身好武功,况且他于群雄有恩,所以众人都甘心听他差遣,当下便有十数人飞奔入内,抬了四个人出来。
浪随心看一眼,暗自苦笑:“险些把他忘了。”除了三个头缠绷带之人,还有一个李五残。群雄认出他,都惊问道:“***怎也在此?”浪随心道:“与诸位一样,不过他凶顽嗜杀,这时苏醒,焉肯善罢甘休?离开孤月山庄再给他服解药吧。”众人点头称是。
商青羊率三名助手提灯引路,浪随心始终扶着林方飞,默默的发愁,他原本有很多疑问需要她解答,现在却顾不得了。群雄排成一排,拖拖拉拉的到了密室,商青羊在一块墙砖上按了按,“喀喀”数声,盖板弹起,露出出口。浪随心不会轻功,只得将林方飞负在背上,笑道:“见过狗急跳墙吗?”林方飞正不知所谓,却见浪随心伏在地上,像头豹子似的狂奔几步,猛的窜了上去。后面较近的见了无不掩口窃笑,心道:“他的‘天犬功’虽然厉害,却终归不雅。”
浪随心双脚落定,却听房外杀声震天,不由得吃了一惊,来不及卸下林方飞,再一跳,破窗而出。一瞥之下,便是林方飞也忍不住惊呼出口,此时此刻,孤月山庄俨然成了战场,每个角落几乎都有人在厮杀,残肢、尸体随处可见。浪随心很快找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冷忘尘、柳狂书、铁面僧,一个个好似杀红了眼。
浪随心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直惊得目瞪口呆,暗道:“难怪迟迟不见冷忘尘等人下去,原来是被缠住了,看情形双方已厮杀多时,却不知对方是些什么人?”
群雄陆续出来,南宫尚叫道:“哟,那是我们宝光寨的人!”鹤冲霄也沉声道:“哦,清虚观的人马也来了。”浪随心这才明白,群雄失踪多日,人家的门人弟子相约找上门来,许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鹤冲霄等人便要参战,浪随心急忙拦住,这些宗主若再加入,局面将愈发难以控制。他道:“这样斗下去,势必两败俱伤,不如及时收手,跟冷忘尘的账,日后再清算不迟。”群雄一想己方虽人数占优,但对方有柳狂书、冷忘尘、铁面僧这等高手,就算以多打少取胜,也必将付出惨重代价,何况铲平孤月山庄又能如何?龙行云一定会来报仇,这天底下得罪谁都可以,唯独龙行云,那是万万惹不起的。
于是群雄纷纷大声疾呼,喝令自己的人住手。冷忘尘看到群雄脱困,万分震惊,人都逃出来了,这仗还有打下去的必要吗?双方立刻分成两部分,相互对峙。各派门人跟当家的相见,满心欢喜,商青羊也把群雄脱困的经过跟冷忘尘等人乱说一气,直听得冷忘尘双眼发直,如同失了魂一般。为了这个计划,他不但准备多年,在地下设置那么庞大的机关,而且唯一的儿子也搭上了,如今成功无望,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柳狂书安慰他道:“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已经尽了全力,林将军、龙公子也不会怪罪我们的。况且这个计划,原本很不人道。”商青羊怒道:“什么人道狗道?又不伤人害命,若非给那姓浪的傻瓜搅了,这便是通天大道。”柳狂书和浪随心相视苦笑,均是一般想法,口才再好,也犯不着跟他这种人唇枪舌剑,何况最终气死的一定是自己。
待众人稍静,浪随心道:“冷庄主,今日之战双方均有伤亡,各派宗主同意暂不与你为难,并派一事,可否作罢?”
冷忘尘正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原本无心过问他事,冷冷说道,“请便。”
孙一辩“嘿嘿”笑道:“冷庄主倒是个明白人,既然如此,咱们的恩恩怨怨便一笔勾销,江南武林,同气连枝,日后大家少不得还要互相照顾。”他的贼子贼孙一个没来,自己也未曾损失一根毫毛,与冷忘尘又有什么仇怨可言?那些在这场大战中损兵折将的门派宗主,都向他投来厌恶的目光。
浪随心却趁机道:“既然化敌为友,冷庄主也没必要再扣留易岛主亡妻的遗体了,不如由我等交还给易岛主。”
冷忘尘功败垂成,留着张念奴的尸身已毫无用处,便向邱裂石和武开山点了点头,二人如飞而去,不多时抬着盛放张念奴尸身的冰盘回来。浪随心想起在易浩轩楼上看到的冰床,哑然失笑,当时他还以为那是易浩轩为解暑之用,原来却是为了保存尸体。只不过他和林方飞亲眼瞧见穿了大红嫁衣的新娘子踩莲而去,那是谁呢?冷忘尘又是怎样得到张念奴尸身的?
当然,这些疑问只能留待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回到客栈,把张念奴还给易浩轩,然后带林方飞赴蜀寻针。正要离开,却听冷忘尘道:“你们也该把林公子归还我们吧?”浪随心一怔,笑道:“我与林贤弟情同手足,难道会挟持他?”冷忘尘不知内情,正要开口,忽然感到袖子被人扯了一下,转头望去,见商青羊正朝着自己挤眉弄眼,便凑过耳朵,听商青羊低声道:“你看不出来林公子伤势极重?把她留下,有个好歹如何向林将军交待?不如让傻小子带她去碰碰运气,治好了皆大欢喜,治不好时,也可推在傻小子头上,怪他误了林公子,林将军必不会降罪我等。”冷忘尘似懂非懂,但道理很明显,料想此事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便不再阻拦了。
林方飞这是初次听说浪随心要带自己去蜀国,吃了一惊,抬眼问道:“我们去蜀国干什么?”浪随心勉强笑道:“这时的巴蜀战火连天,当然不会是为了游山玩水。”边走边将自己进入地下的种种经历讲述一遍,只是没有将他的伤情说得那么严重。林方飞听了,不无责怪的道:“你呀,可把我们的大计搅得一塌糊涂!”不过想想计划失败,自己也便没了负担,能够无忧无虑的跟浪随心相伴走这一遭,该是何等乐事?
浪随心奇道:“你们究竟有什么大计?冷忘尘企图一统江南武林,为何南唐国的大将军和碧海重楼都要参与进来?你又是谁的人?”
林方飞双目一瞪,抢白他道:“你哪来这么多问题?可以告诉你的,无需你问,我自然会告诉你,不能让你知道的,你问也没用。”
浪随心一阵气苦,便要发作,转念一想他重伤之下,身子虚弱,这个时候可不能惹他生气,只要他能多活几天,喜欢怎样便怎样好了。想到这,浪随心一阵黯然,不再开口。
到了亨通客栈,天已破晓,赵氏兄弟用解药救醒李五残,他问起经过,浪随心无暇嚼舌,出于敷衍,只简略说了说,直气得李五残跳脚大骂,许是觉得颜面尽失,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一路骂骂咧咧的去了。由于人数众多,店内容纳不下,群雄只得就此与浪随心道别,最后只剩下清虚观众道和孑然一身的吴光远。鹤冲霄指挥几名弟子,将冰盘抬到楼上,掌柜的自然不愿让死人进自己的店,但面对这些江湖人,他哪敢阻拦,只能自认倒霉。
易浩轩见到爱妻的尸身,心中百味俱生,便如痴了一般,眼中噙着泪光,不停摩挲着张念奴冰冷的脸颊,非但不理会众人,甚至对浪随心也视若无睹。
白柠不平道:“你是哑巴吗?小浪带回你妻子的遗体,怎的连个‘谢’字也不说?”浪随心向她使了个眼色,叹道:“你不会明白他此刻心情的。”这话若从别人口中说出,白柠势必反唇相讥,可对浪随心,她只紧了紧鼻子,自语似的道:“心情不好也不该目中无人吧。”
易浩轩仍是置若罔闻,望着妻子,柔声说道:“我带你回家去。”双手抓住冰盘,猛的抛向空中,单手托了起来。若在过去,他举这样一件重物实在易如反掌,可是现在,他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趔趄。众人大惊,鹤冲霄道:“易岛主莫急,贫道派人送易岛主回去。”易浩轩却摆手道:“易某此生绝不欠任何人。”一指浪随心,“唯有你,我会记住的。”说罢跌跌撞撞的下楼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摇头哀叹。浪随心道:“此间事了,我和方飞也该上路了。”鹤冲霄道:“贫道本乃巴蜀人氏,对蜀地极熟,愿陪两位公子走这一趟,或能事半功倍。”浪随心大喜道:“如此最好,只怕要辛苦道长了。”鹤冲霄道:“相比浪公子大恩,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却听白柠忽道:“我也要去。”她贪玩好乐,对浪随心又已芳心暗属,自不甘心就此回湖州。
未等浪随心拒绝,文修率先反对道:“你一个女孩子,跟几个男人去那么远,成何体统?”白柠怒道:“我们只是结伴而行,又不是……咦,我偏喜欢跟他们去玩,关你屁事?”浪随心道:“他说的对,这次巴蜀之行将十分艰苦,而且宋国就要对蜀国开战了,诸多危险难以预料,没什么好玩的,白小姐还是随你师兄回无德帮吧。”白柠任性惯了,哪里肯依,掩耳道:“我不管,我不管,你不肯带我,我也要跟在后面,总之我一定要去。”文修急道:“师妹,师父知道了一定会骂你的!”白柠哼道:“你再饶舌,我便告诉爹,是你教我偷跑出来的。”文修气结道:“你……”当初确是他别有用心,怂恿白柠一同来杭州,倘给白欢喜知晓,不剥了他的皮才怪,当下再不敢多言。
浪随心头痛不已,带上白柠,必会生出许多麻烦,但他深知这位大小姐的性情,让她回心转意是万万做不到的,那时她真的跟在后面,出了什么事,自己也于心难安。万般无奈,只得叹道:“好吧,但你必须答应我,不能惹事生非,不能使性子。”白柠喜笑颜开,满口应承道:“放心吧,我听你的便是。”
文修一张脸拉得老长,寻思无法阻止,便须跟在他们身边,才可放心,道:“我一个人回去,定要被师父打死。”浪随心明白他的意思,寻思自己要全力照顾林方飞,有他帮忙照看白柠也不错,便道:“好好好,都去,都去。”向吴光远道:“秀州距湖州不远,只好烦劳吴掌门给白帮主捎个信,免得他担心。”吴光远对无德帮全无好感,但浪随心开口,他只能应承下来。
林方飞本以为这次能与浪随心单独走这一遭,至于能否找到“五行补天针”,她全未放在心上,哪知转眼多出这些个不识趣的,心中自然怏怏不乐。
因为路途遥远,以林方飞的虚弱之体,恐怕经受不起鞍马劳苦,故而浪随心选择了水路。离开客栈,浪随心雇一乘马车,载着五人驰出杭州,入南唐界,四天后抵池州,到江边买舟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