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船舱,文修悄悄潜入浪随心房内,缩身躲到床下。
浪随心这次肯不厌其烦的陪白柠,其实别有用心,他认为白欢喜对母亲尚且百依百顺,对这个爱女自会更加言听计从,所以希望通过白柠,令白欢喜进一步转变。白柠为讨好浪随心,装出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满口答应下来。浪随心目的达到,遂借口湿气太重,和白柠返回舱内,各去歇息。
文修知道浪随心今非昔比,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喉咙,慌慌张张的点燃迷香,堵住鼻孔。浪随心回房后,并未立刻休息,而是脱了外衣,端坐于床上,将白天所学的“清虚散元功”又练了一遍。他刚刚入门,还无法做到在听息守一的同时,去察觉外界的变化,那迷香味道虽然奇异,他却毫无知觉,很快头脑便成一片空白。
文修约莫时间差不多了,掐灭迷香,从床下爬出来。浪随心仍保持盘坐姿势,只不过耷拉着脑袋,如睡着了一般。文修喜形于色,找了条麻绳捆住他手脚,扛在肩头,鬼鬼祟祟的来到舱外,看看四下无人,猛力一送,将浪随心投入江中。这时江上风高浪大,水波訇訇,在舱内很难听见落水声。眼看浪随心几个浮沉,被湍急的江流卷得没了踪影,文修大为释怀,心满意足的回房睡觉去了。
次日清晨,江雾散尽,船家急于赶路,早早便生火造饭。伙计逐一敲打房门,将众人唤醒,聚到船头吃粥,唯独迟迟不见浪随心出来。船家问道:“浪公子呢?”一名伙计不怀好意的看向白柠,嘻笑道:“定是昨夜劳累过度,尚未醒来,我去找他。”众人皆知昨晚浪随心跟白柠坐到深夜,他这话中隐藏的肮脏下流,谁不明白?林方飞胃口全无,把粥碗一顿,走向一边。白柠羞红了脸,待要发作,那伙计却已溜进舱内。在几名伙计淫邪的目光下,她自也再难下咽,学林方飞丢了粥碗,双手叉腰,气鼓鼓的瞪着船舱,心道:“待会儿本姑娘非扒了你的皮不可,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疯言疯语?”
不多时,却见那伙计慌慌张张跑了出来,一面叫道:“不好了,浪公子不见了!”船家呵斥道:“要死么?你说清楚,浪公子怎的不见了?”伙计道:“确……确实不见了,只剩下一件外衣……”除文修外,众人尽皆大惊,白柠暂且平息了怒气,林方飞也忘了怨恨,随众人一齐抢入舱内。
浪随心的房门已被伙计推开,一眼望进去,空空如也。鹤冲霄一个箭步来到床前,抓起那外衣看了看,沉声道:“没错,是浪公子的外衣。”
船家急得抓耳挠腮,道:“一个大活人怎能说没就没了?我们四处找找,也许在别的房间吧?”雇主在船上出了事,他自然脱不了干系,当下指挥伙计们细细寻找,连储藏杂物的小隔间也不放过,忙活了半天,浪随心仍踪迹皆无。船家这下可蒙了,失魂落魄的道:“他会不会有事下船了?”
林方飞最了解浪随心的底细,抬眼望了望,摇头道:“他没那个本事。”江边山石如削,虽然不高,距泊船的位置也不远,但以浪随心目前的本领,尚不足以攀越,何况秋夜凉气甚重,纵有急事,浪随心也该穿上外衣。但浪随心失踪已是事实,不在岸上,那便只能在水里了!林方飞愁锁双眉,手扶船帮,望着滚滚的江水,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有了险葬太湖的经历,她对水愈发恐惧,明知浪随心水性不错,却不敢抱有幻想。“回来吧,不管你现在何处,只要你回来,我保证以后再不跟你生气。”她心里默默念叼,转瞬间仿佛又憔悴了许多。
众人恍然大悟,一齐跑过来,凭舷远眺,无不惘然若失。船家捶胸顿足,鹤冲霄长吁短叹,白柠更是嚎啕大哭,唯有文修幸灾乐祸,冷眼旁观。白柠一眼瞥见他,冲过去道:“笑什么笑,是不是你害了小浪?”文修涨红了脖子,大呼冤枉道:“他的‘天犬功’何等厉害,我害得了他?”白柠道:“谁知你用了什么下作手段!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就没了?”文修不悦道:“师妹,你还有没有良心?我处处牵就你,护着你,你可不能血口喷人。”
二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忽有伙计叫道:“下游来了一只小船。”众人望去,果见一条渔船乘风破浪的向这边驶来,随着距离渐近,看清除了掌船的后生和一名老渔夫,船头还站着一人,没穿外衣,全身上下水淋淋的,不是浪随心是谁?
众人不约而同的一声欢呼,船家大喜若狂,道:“谢天谢地,我的爷,你总算回来了!”林方飞和白柠迫不及待的涌向船尾,向渔船拼命招手。文修瞪大眼睛,几如见鬼一般,暗道:“这小子被我捆住手脚投入江中,居然没有淹死,是那渔船救了他?可半夜三更怎会有人打渔?”
渔船到得近前,浪随心向渔夫千恩万谢,伏身跳上大船。众人围拢过来,争相询问他的去向。林方飞抿嘴笑道:“莫不又被龙君请了去,陪他喝酒?”浪随心哈哈大笑,“这次可没有在太湖的时候风光,不是‘请’,是被绑去的。”这时船上煮粥的火还没有灭,浪随心脱了上衣,拿到火上烘烤,一面把经过讲给众人。
他被文修丢进江里之后,江水一浸,很快清醒过来,发现四周水流涌动,黑漆漆的看不清状况,才惊觉自己已置身水底。他心中惊恐莫名,无暇去想发生了什么,本能的手刨脚蹬,企图浮上水面。可是挣扎了几下,发现手脚竟也被牢牢缚住,丝毫动弹不得,这下他慌了神,自己水性再好,在水底又能支撑多久?绝望、恐惧、不甘,种种滋味齐上心头,脑子一片混乱,只顾拼命挣扎,可那麻绳经水浸过,愈加结实,他纵有几分蛮力,也无法挣断。
“我原本坐在床上练功,怎么睁开眼睛就泡在了水里?难道是沉船?其他人怎样了,方飞呢?”浪随心回忆先前之事,心下一片茫然,“唉,在太湖便险些送了性命,此番又沉落江底,看来我注定要做个水鬼了。最好这江里也有什么水怪,把我拖到安全的地方,再捡到一颗宝石就更好了。”他胡思乱想,心情逐渐平复下来,忽然发觉这水下跟陆地上竟没什么两样,自己非但没有呛水,呼吸也十分顺畅。
“咦?”浪随心大奇,“难道我竟没有用鼻子呼吸?”这么一想,他刻意感觉了一下,果然在口鼻紧闭的情况下,仍可呼吸自如。“我变成鱼了?”垂头望去,除了看不到脸上是否长了鱼鳃,但凡能看到的部位,都证明他还是个人。 浪随心暗自苦笑,这真是奇天下之大怪了,难道自己命不该绝,有水神庇佑?不管怎样,能保住性命,终究可喜可贺。转念再想,虽然淹不死,自己却也难脱困境,长此下去,不是饿死,便是成为鱼虾的腹中餐。
冥思苦想好半晌,也没个计较,偶尔有不知名的鱼凑过来,他便扭动扭动身子,将其吓走,渐渐的困意袭来,竟就这么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正似醒未醒之际,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扫了一下,忙睁开眼,模模糊糊的看到上方一团黑乎乎的物事,好像是渔网。浪随心灵机一动,急忙挺了挺身,用尽全力摆动下肢,总算挤进网内。上面的人大概看到渔网动得剧烈,开始收网。浪随心但觉身体被紧紧勒住,迅速上浮,大喜道:“自投罗网,看来也未必是坏事。”
很快他的脑袋露出水面,鼻子立刻不由自主的呼吸起来。船上一老一少两位渔者见网中竟然是个大活人,吓得“啊哟”一声,双双撒手,浪随心尚未来得及兴奋,便又沉了下去。亏得老渔夫经验丰富,随即明白这是捞上来一个落水的,向前一扑,抓住即将坠入江中的渔网,叫道:“还不救人!”
爷俩儿把浪随心拖到船上,解开渔网,松开绑绳。浪随心迭声道谢,起身活动活动手脚,感觉无比惬意。爷俩儿见他并无半点溺水的迹象,均自纳罕,浪随心恐二人惊骇,也没告诉他们,自己其实已在水底待了大半夜。这时天刚破晓,浪随心看看两岸,认出是昨日走过的水路,距他们停船的地方并不远,于是央二人送他一程。老渔夫禀性忠厚,二话没说,令儿子驾舟溯流而上,果然只有数里路程。
众人听了他的述说,无不惊讶万分,在水底待了大半夜居然不死,而且还能睡觉,真是千古奇谈!白柠一双眼睛在浪随心脸上转来转去,也没找到个近似鱼鳃的器官。鹤冲霄忽然叫道:“莫非你已得‘胎息’?”随即又连连摇头,“你昨天才刚刚学会‘清虚散元功’,哪有这么快的道理!”
众人都是初次听说“胎息”二字,齐望向鹤冲霄,白柠歪着脑袋问:“‘胎息’是什么东西?”鹤冲霄恍如未闻,凝眉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抱朴子·释滞》中说,‘得胎息者,能不以口鼻嘘吸,如在胞胎之中。’所谓的‘胎息’,就是不用嘴和鼻子呼吸,如婴儿在孕胎之中,是为道家内功行气的至高境界。我等道家子弟,无不对此心向往之,却终究可望而不可及,古往今来,尚未有一人达成此境。浪公子不过学得半日,更加没有可能,除非……”说到这忽然顿住了,反复打量着浪随心。
白柠急道:“除非怎样?出家人还卖关子?”鹤冲霄苦笑道:“除非他是万年不遇的武学奇才!”一言甫毕,众人立刻都像鹤冲霄一般打量起浪随心。浪随心哈哈笑道:“万年那么久呀,我岂不成了天下绝无仅有的宝贝?既然如此,也不能便宜了你们,看一眼百两金,人家千金一笑,我这叫百金一顾,价钱还算公道吧?你们自己记好了,年关一并结算。”白柠啧啧有声,林方飞则掩口窃笑道:“龙行云的‘潜龙诀’据说也能做到。”
鹤冲霄道:“‘潜龙诀’是一门龟息术,行功时可以使人闭住呼吸,但不论你武功多高,真气终有衰竭之时,无力继续施展‘潜龙诀’,便恢复为常人了。而‘胎息’则不同,它不是闭气,而是始终让人保持正常的呼吸,只不过不用嘴和鼻子而已。浪公子在水下睡觉,足可证明他达到的是一种境界,而非靠意识控制方能施展的一门武学。”林方飞点头道:“原来如此。”看向浪随心,眼中流露出欣喜之色。
鹤冲霄接着道:“当年我的师祖便是天下公认的武学奇才,然而直到古稀之年,他仍未得‘胎息’。正因为此,他万念俱灰,将观主之位传给我太师父,前往蜀山寻仙问道去了,至今五十余年,音讯杳无。想来他早已不在人世,学仙修道,自更属无稽之谈。浪公子年纪轻轻,才学得半日炼气之法,若得‘胎息’,当真堪称奇迹!”浪随心悟性固然极高,但说他是“万年不遇的武学奇才”,却有些危言耸听,只不过谁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只能暂且信以为真。
众人欢天喜地,只有文修恨得咬牙切齿,心里骂着,“‘万年不遇’,‘武学奇才’,呸,狗屁!定是早早被那打渔的爷俩儿救了,回来却胡吹法螺,讨师妹的欢心,这才是名副其实的伪君子!日后我再想办法整治你不迟,不信你还能这般运气……哎哟……”他正在那吹胡子瞪眼,冷不防被白柠揪住耳朵,叱问道:“还不承认吗?”
文修叫苦不迭,“他怎样说都好,却让我承认什么?”白柠怒道:“难不成小浪会自己绑了手脚跳进江里?你一直看他不顺眼,船上这些人,除了你还能是谁?”文修抗声道:“他初入帮时,你又可曾看他顺眼过?”白柠气结道:“你……”抬手欲打。却听浪随心意味深长的道:“别吵了,大家同在一条船上,理应同舟共济,我既然活着回来了,其余概可不论,以后我小心提防便是。说来还要感谢那人,没有他,我可不会跑到江里去睡觉,岂能发掘出这块宝贝?哈哈。”他当然也怀疑文修,但寻思找不到十足的证据,文修必抵死不认,吵来吵去的殊无意义,遂做了个合事佬,一笑了之。
船家怕赖到自己头上,赔笑道:“浪公子说的是,咱们还是赶路要紧。”当下喝令开船。浪随心喝了两碗冷粥,将烤干的衣服重新穿好,精神大振,望向林方飞道:“林贤弟,你不生我气啦?”林方飞哼道:“如你所说,你现在是块宝贝,我巴结你还怕来不及,哪敢生你的气?”四目相对,双双大笑。
自此,浪随心每当练功、睡觉的时候,便将房门闩牢,文修整天琢磨着再次下手,却觅不到机会。天气愈来愈冷,众人来时匆忙,并未携带御寒棉衣,便都整天缩在舱内,只在正午阳光充足的时候,才敢出来透透空气。
随后的十余天,大船都在九曲回肠的荆江段航行,经江陵府,过峡州、归州,渐渐进入蜀国地界,同时也进入了船工们最望而生畏的一段水路。好在浪随心包的这艘船够大够结实,船家和伙计们也是久经风浪,阅历甚丰,西陵峡、巫峡、瞿塘峡,一一有惊无险的驶了过去。
到得夔州水段,但见一道浮桥封锁了江面,桥上置三重木栅,并在两岸设有投石炮,大大小小的入蜀船只排成长队,须经蜀军严格盘查,方可通行。蜀主孟昶感到宋军的威胁后,决定倚长江天险,严兵拒守,派大军东屯三峡,夔州为巴蜀之喉吭,是由长江入蜀的门户,不容有失,蜀军在此煞费苦心,也不足为奇。
这道防线,令身为蜀人的鹤冲霄颇感欣慰,捻须笑道:“蜀军如此谨慎防范,宋军虽强,又何足惧哉!”浪随心早在船头观望良久,对鹤冲霄的话却不以为然,只是怕坏了他的心情,并未反驳。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轮到他们这艘船,鹤冲霄以蜀地方言与守门军士交谈,浪随心等人也都是江南口音,守门军士戒心大减,登船草草查看一番,便即打开水栅放行。
又数日,船由渝州转入嘉陵江航道,鹤冲霄告诉浪随心,传说中的古蜀国都杜鹃城,大概方位应在遂州至成都附近一带,还需深入民间,多方打探才成。沿江风景再美,乘了一个多月的船,众人也难免滋生厌烦情绪,纷纷赞成在遂州登岸。当天下午抵达遂州,船在渡口停泊,浪随心付了船资,率众人下船。最近林方飞的伤情已呈恶化趋势,浪随心绞尽脑汁,思索尽快找到古蜀王陵的办法,若在这么大一块土地上细细搜找,时间多半是来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