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随心舒了口气,虽然李五残若要杀他,也并不是件难事,但他见到的,终究是个大活人。只见李五残佝偻成虾米一般,满头大汗,呼呼直喘,瞪着浪随心道:“你……你……”因为剧烈的喘息,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浪随心起初但觉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奔跑起来格外轻松,便好似一种发泄,只有把力气用尽,才会舒服。但是现在,他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往栏杆上一靠,在李五残对面坐下。
两个人互相瞪视着,却都无力说话,歇了半晌,李五残才道:“你原来是个人?”浪随心苦笑道:“我本也以为你不是人。”李五残道:“可是你怎么用四条腿跑?”浪随心不满道:“怎么能说是四条‘腿’呢?人生来有手有脚,当然要尽量发挥它们的作用。”这本是自我解嘲之言,但李五残听了却若有感触,看看自己的一条腿,叹道:“不错,如果我是个健全的人,早把你甩掉了。”浪随心当然相信,李五残是当今一流高手,内功修为非同小可,而自己却完全凭借一身莫名其妙的蛮力。
李五残想起什么似的,独眼一瞪,喝问道:“臭小子,你死缠烂打的追我干什么?”经他一问,浪随心也才想起自己追他的目的,反问道:“孤山别院的房屋连同群雄神秘消失,是不是你干的好事?”李五残气结道:“我有那么大本事?如果是我干的,我又何必半夜三更跑到山上去查看?先是被你吓个半死,接着又累个半死,你奶奶的,老子出道至今,还没如此落魄过。”作为一教之主竟骂起粗口,显然气恼到了极点。
浪随心又何尝不是同样气愤?冲口回道:“你爷爷的,分明是你在吓我。”敢当面骂李五残的,浪随心可谓天下第一人。李五残怔了怔,嘿嘿笑道:“小子有点意思,你叫什么名字?”浪随心报了姓名及门派,并把自己寻找白柠和文修之事说了,以便跟李五残取得一致,问道:“你也在查群雄失踪一事?”李五残听说他只是区区无德帮的一名堂主,又称奇半晌,道:“我一直怀疑冷忘尘并派,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一统江南武林,他一定有更大的阴谋,所以听说孤山别院出了这等奇事,便想查个究竟,不承想被你小子搅了。”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在草丛中挖了一尺多深,仍未瞧出什么破绽,真是奇哉怪也。”
浪随心挠头道:“一夜之间摧毁十几栋房舍,又能让群雄无声无息的消失,无论如何也不是人力所能为的,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山魈鬼魅在作怪?”李五残皱眉道:“相比之下,我更愿意相信是冷忘尘的阴谋。”浪随心叹道:“但愿如此,若是人为,还有机会查明真相,救出我那两位朋友。”李五残笑道:“既然你我志同道合,不如联起手来,一同追查。”浪随心大喜,李五残的武功他是见识过的,若能与他联手,自然大有裨益。当下道:“如此甚好,只是我武功平平,不知能做些什么?”李五残不悦道:“年轻人太过谦虚,反是虚伪,就凭你适才的轻功,在江湖上也算一流了。”浪随心暗道:“我哪里会什么轻功,只是凭空多了几分蛮力罢了,个中原因,我自己尚搞不清楚,不提也罢。”听李五残问道:“你现在可是住在孤月山庄?”浪随心点点头。李五残道:“你想方设法接近冷忘尘,注意他的行踪,发现异常,立刻找我商量,我暂时住在西泠桥外的亨通客栈。”
这个任务对浪随心而言,无疑相当艰巨,冷忘尘若心怀鬼胎,又怎可能让他接近?而以他的武功,要想悄悄靠近冷忘尘,时刻注意他的行踪,几乎是不可能的。浪随心心知肚明,当下摇头道:“只怕我很难胜任,***,我真的不会轻功,只是有力气,跑得快而已。”李五残露出不信的神情,道:“把你的手给我。”浪随心不明所以,将手伸了出去,这时才发现整只手掌鲜血淋漓,再看左手,也是如此,暗道:“下次再发力奔跑时,一定要找一双手套戴上。哎,待我双手也换成新皮肤,大概就不怕磨了。”
李五残伸出两指,搭在浪随心脉上。也是浪随心对江湖、武功一途缺乏了解,倘若李五残这时内劲一吐,他必死无疑。李五残并非没有这种想法,只不过二人既已结盟,日后还有许多需要他出力的地方,这才打消了念头。探了良久,李五残发现浪随心体内果然没有一丝真气,不由大为惊奇,一只独眼几乎突出眼眶,死死盯着浪随心,寻思:“世上当真有这般天赋异禀之人?以他方才的奔行速度,即便轻功高手也不过如此,若再学成高深武功,那还了得?”突然之间,他又冒出另一个念头,哈哈笑道:“小子,我教你几手功夫,遇到危险时也可防身。”浪随心大喜道:“如此便多谢***了。”李五残是他目前所见的第一高手,想他一个残疾尚且能与柳狂书斗个旗鼓相当,自己这健全人若学得他一招半式,日后还怕给白柠和文修欺负吗?随后想到二人生死未卜,是否还有机会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委实难说,心神不由得又是一黯。
李五残让浪随心侍立一旁,道:“你没有武功根基,我只能教你些浅显易学的招式,你看仔细了。”说罢丢下铁杖,单腿一弹,站了起来。浪随心暗呼“幸运”,跟李五残学几手功夫,那可比跟文修学几十招、几百招还要管用,当下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瞧着他。
李五残猛吸一口气,单掌提至胸前,左右一晃,登时便有无数掌影出现在浪随心眼前,就在他惊羡之际,掌影中陡然分出一只,“啪”的一声,将栏杆上的兽首拍个粉碎,紧接着李五残身形转动,再分出一只,抓住另一根栏杆上的兽首,生生扭断,抛入湖中。随后万千掌影合而为一,平推而出,两根栏杆间的围栏轰然崩裂,碎石纷飞,溅得水面上涟漪朵朵。
浪随心看得心惊胆战,暗道:“果然厉害!只是苦了当地官府,明日又要修桥了。”听李五残朗声说道:“力拔山兮气盖世!这一招便叫作‘霸王摧山式’,乃是真正的硬功夫,最适合你。”浪随心赧然道:“厉害是厉害,可惜***动作太快,我未能看清。”李五残道:“你不说,我也会慢慢教你。”当下缓慢的演练一遍,每到精奧处,还加以讲解。第三遍时,浪随心跟着他一同比划,虽然像模像样,但仍无法融会贯通,每一变招间的衔接异常生涩。
李五残也不着急,坐下来让他自己反复演练,看到不妥处,便予纠正。如此练了半个时辰,浪随心虽仍晃不出掌影,但动作细节已十分到位,李五残道:“好了,日后还须勤加习练,方可大成,我再教你‘高祖取巧式’。”
其实浪随心不会内功,这一式练得再好,也只能对付些寻常之辈,要想达到李五残那等境界,是根本不可能的。
“高祖取巧式”与“霸王摧山式”大相径庭,可以说完全是两种路数,想当年楚霸王项羽虽然勇武,却还是败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刘邦手下,以巧胜拙,莫此为甚。浪随心刚刚练熟“霸王摧山式”,接着又改习这种巧招,感觉十分别扭,直练了一个时辰,方才初见模样。
最后李五残又教他“横扫八荒式”,这一招才是奥妙无穷的绝技,集“霸王摧山式”的大拙与“高祖取巧式”的大巧于一身,不但威猛霸道,而且变招古怪,明明一掌挥出,却不知如何变了方向,攻其不意,令人防不胜防。浪随心又练了一个时辰,眼看天快要亮了,李五残道:“今日便到这里,你学了我的武功,便是我的徒弟,从此必须听命于我,还不跪下叫声师父?”
浪随心立时醒悟,李五残教自己武功,原来是想收自己为徒,如此用心,当真险恶,拜在这种人门下,绝非明智之举。当下“嘿嘿”笑道:“三招武功便想换一个任你差遣的徒弟,哪有这等便宜事?”李五残愕道:“这三式足够你受用一生,我还觉得吃亏呢。”浪随心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浇的模样,气定神闲的道:“是你主动教我,又不是我求你的,有本事你把这三招收回去。”
“你!”李五残将铁杖在桥上重重一顿,“你小子做事未免忒不仗义吧?”浪随心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仗义了?无德帮的人,心里会有‘仗义’二字吗?我们的关系仅限于合作,绝非师徒,你教我武功,无非是为了让我帮你盯着冷忘尘,找出线索,我答应你便是,再有过分要求,那可是你***不对了。”
浪随心对自己最满意的地方,便是这张嘴,自忖天底下没几人能辩得过他。李五残为之语塞,铁杖接触桥面,发出紧密的“当当”声,显然恼怒已极,却又权衡到浪随心的用处,勉强忍着怒气。浪随心见天色不早,迟了恐会给人发现,拱手道:“一有消息,我立刻去亨通客栈告知于你,折腾了一夜,还是各自回去休息吧。”言毕迈开大步,昂首而去。李五残瞪着他背影,心里打定主意,“待此件事了,若不杀了这个臭小子,我可真不是李五残了。”
浪随心潜回孤月山庄,洗净双手,躺在床上,但觉疲累已极,很快便即入睡。醒来时已近晌午,却不见林方飞如昨日般来寻自己胡闹。他去厨房讨来些冷饭吃了,慢慢踱到林方飞房中,却是空无一人。“这小子跑哪去了?”浪随心寻思道,“横竖我在他心里也不是个人,且看看他有什么秘密。”
林方飞的房间陈设极其简单,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浪随心都找了一遍,却一无所获,便又晃悠悠的踱了出来,向庄客询问林方飞去向,都说在冷忘尘房中。浪随心闻说,正中下怀,借寻找林方飞接近冷忘尘,自然再好不过。
到得冷忘尘卧房门前,只见邱裂石、武开山一左一右守在那里,远远便道:“庄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浪随心瞧这架势,倒好像冷忘尘在与林方飞商讨什么机密大事一般,说道:“我找林贤弟。”武开山粗声道:“任何人不得擅入,你听不懂吗?”浪随心登时会意,这“任何人”当然也包括邱裂石和武开山,他们不敢进去通禀。当下叫道:“方飞,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等了半晌,不见回答,遂使足力气,扯喉咙大叫道:“林方飞,你出来。”料得半个庄院也听到了,偏偏房内仍不见一点动静。
浪随心深感疑惑,反而好奇之心愈增,将冷忘尘的卧房打量一遍,见门窗紧闭,这在夏天的确异乎寻常。邱、武二人大概也不敢过于靠近,双双侍立在阶下,四只眼珠溜溜乱转,十分警惕。浪随心故意长吁短叹,往回便走,待得脱出二人视线,便即一转,绕到冷忘尘卧房后面。他知道内功精湛之人,大都耳力极佳,因之屏气敛息,格外谨慎,几乎是爬到窗下,慢慢直起身,用舌尖舔破窗棂纸,向内窥探。
这正是冷忘尘的寝室,除了一张床,别无他物,通过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外间也没个人影,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是了,冷忘尘怎么可能在寝室内同方飞说话。”浪随心寻思着,窜到第二扇窗户前,依旧将窗纸舔出个小孔,向里面望去。这是间厅堂,有桌有椅,唯独没有人。浪随心又到最后一扇窗下,却见是间书房,里面仍空无一人。“这可奇了。”浪随心垂头寻思,“莫非他们已经出去了?”但转念一想,二人若不在房中,邱裂石和武开山又是弄什么玄虚?看他们紧张慎重的样子,难道只是在守一间空屋?
浪随心不敢逗留,悄然离开,返回前面,往树荫里一躺,想要看看邱、武二人究竟要干什么。二人见他去而复返,也不理睬,依旧凝神戒备。浪随心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于是跟他们耗起来,小憩片刻,觉得无聊,又坐起身,将刚刚从李五残那里学得的三式一一演练一遍。邱裂石和武开山被他这古怪的招式吸引,俱都瞪眼观瞧,均想:“这小子大白天的跑来这里睡觉,睡醒了又比比划划,尽是些奇招怪式,莫非疯了?”
浪随心发现,练功实在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不知不觉,红日偏西,瞥一眼邱、武二人,都已满脸倦容,既不再看他练功,也不如先前那般专心戒备,一个坐在阶前打盹,一个仰头欣赏夕阳晚照。
这时门开了,林方飞大步流星走了出来,猛的看见浪随心,不禁一怔,问道:“你在这里干吗?”浪随心此刻却比他更加惊奇百倍,林方飞从哪里冒出来都不奇怪,偏偏是从冷忘尘的卧房里走出来,难道是自己从后面转到前面的工夫,他进了屋子?
林方飞见他愣头愣脑的望着自己,面色一沉,道:“走啦,吃晚饭去。”说罢抬步便走,浪随心只得跟上。林方飞步履匆匆,对后面的浪随心不理不睬,直出了孤月山庄,到得西泠桥上,他忽然驻足转身,怒容满面的问道:“你守在冷庄主卧房外面干什么?”浪随心不明白他何故发火,随口道:“等你呀。”林方飞冷冷的目光审视他良久,哼道:“撒谎,你在暗中查那件事,对不对?”浪随心哈哈笑道:“好眼力,一下子就被你瞧破了,不错,昨天我见你打了冷彬两个嘴巴,他却连个屁也不敢放,我愈发想知道那个大人物是谁,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便只好自己查查了。”
林方飞冷笑道:“你少跟我装糊涂,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件事。”浪随心打定主意,抵死不认,故作讶异道:“我知道什么?不就是这件事吗?还有什么事?”林方飞狠狠瞪他一眼,扭头又走,浪随心颠颠的跟了上去。林方飞道:“吃过晚饭,我给你找家客栈住下,明日一早,你便回湖州去。”浪随心听他语气决绝,不像在开玩笑,问道:“为什么?”林方飞道:“你留在这里,迟早会惹祸上身的,那时只怕我也护你不得。”
浪随心反复咀嚼他这句话,觉得大有蹊跷,望定他道:“方飞,你一定知道什么,却不肯跟我说?”林方飞脸色几度变换,终于叹了口气,抓住他手道:“我只是觉得孤月山庄很危险,你不知道倒好,倘若知道了什么,冷忘尘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我们说好了,你若敢插手此事,我再也不理你,但我怎么可能不理你?也许我真的是个小孩子,可我……确实为你想过很多很多,我为你提心吊胆你知道吗?”他这一席话说得情真意切,眼中泪光闪闪,乞求似的望着浪随心。
浪随心见他这般模样,大为不忍,正色道:“白柠和文修生死未卜,你让我怎么回无德帮?白欢喜就会放过我吗?”林方飞听他有所松动,转忧为喜道:“那你便在客栈住着,等我的消息,只是不要再踏进孤月山庄,我以人头担保,最终一定给你个交待。”浪随心万般无奈,只得点头应承,笑道:“我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上供吧,还是个小白脸。”在民间,通常都用黑猪头作为供品,林方飞微微一怔,便即明白过来,挥拳向他胸前捶打。浪随心练了一下午的功夫,这时自然而然的探手一捉,从他挥舞的手臂下面穿过,跟着绕转回来,再从他另一侧腋下穿过,只用一条胳膊,便将林方飞两条手臂绞在了一起,正是“高祖取巧式”。若换作敌人,浪随心加力一折,便可使他双臂俱断,而且浪随心还可以屈肘撞其咽喉,当然对林方飞就都免了。
林方飞“哎呀”一声,想要抽出双臂,却无论如何难动分毫,奇道:“啧啧,本事越来越大啦,从哪里学来的,快说。”浪随心放开他,笑道:“我问你的事不说,你问我的事为什么要说?”林方飞用手指点了点他,每点一下吐出一字,“心——胸——狭——窄。”浪随心学着他的口气道:“有朝一日,我一定给你个交待。”他擅于口技,与林方飞相处日久,对他的声音把握得十分准确,这句话倒真像林方飞亲自说出一般。
二人笑闹够了,继续前行,浪随心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正色道:“如果孤月山庄真是个危险的地方,你也要多加小心。”林方飞道:“放心吧,你忘了他们都怕我?冷忘尘绝不敢对我怎样。”忽然感觉浪随心的手掌凹凹凸凸,有如枯树皮一般,忙翻过来查看,只见他掌心伤痕累累,几无完肤,吃惊道:“怎么会这样?”浪随心随口扯谎:“昨晚对着墙壁练习掌功,把两只手掌也打坏了,不妨事,养几天便好。”林方飞疼惜的道“你有进取心是好的,但也不要这么辛苦,以后别再糟蹋自己了。”浪随心嘴上应承,心下却想:“一点皮肉伤算得什么?看他的样子,竟好似比我还心疼,一个男人如此细心,当真天下少有。”
听林方飞道:“走,我给你补补身子,请你去望湖楼吃杭州最有名的西湖醋鱼,一条就要二两银子呢。”浪随咋舌道:“二两银子?难不成是用美人鱼做的?”林方飞吃吃笑道:“若是美人鱼,反而不准你吃了。”浪随心瞥他一眼,似乎突然勾起了什么心事,眼中闪过一丝忧虑,默默的随他进了望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