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随心如坐针毡,又不敢离开山庄,心道:“方飞这小子干什么呢?不如找他解解闷。”他来到院中,向庄客问得林方飞住所,一路寻来。却见林方飞住在庄院深处,十分僻静,而且屋子要比自己那间大得多,看来冷忘尘对他果然厚待。
他唤了两声,不见回答,忖道:“这小子跑哪去了?”扭开内间房门,但见热气蒸蒸,地上一个大木盆,里面盛着热水,还撒了些花瓣。浪随心大喜,寻思:“既然他不在,总不能浪费了这盆好水,我且泡个澡,舒服舒服。”当下脱了外衫和上衣,只剩一条裈裤,忽听身后一声尖叫,吓得他打了个冷战,回头看时,却见林方飞面红似火,提着水桶站在门前,气忿忿的瞪着自己。
浪随心也不觉羞窘,嘻嘻笑道:“我以为你不在,正想借你这盆热水泡个澡。”林方飞并不说话,垂头进来,将桶里的热水倒入盆中,突然转过身,将水桶结结实实的扣在浪随心头上,道:“泡你个头,滚出去!”连推带搡,将他赶出门外。浪随心被水桶罩住,目不视物,咚的撞在门上,两耳嗡嗡乱响,急忙将水桶摘下,正要开口,林方飞又把他衣衫劈头盖脸丢了出来,砰的关了房门。
浪随心不解道:“兄弟一场,何必拒人千里?”林方飞没好气道:“我要洗澡了,你少在这里罗唣。”浪随心道:“我闷得无聊,才来找你说话解闷,你快洗,我在外面等你。”林方飞道:“等我可以,但不许偷看,否则我剜了你的眼睛。”浪随心嗤笑道:“你一个臭男人有什么好看?我要看也是去看美人沐浴,可懒得看你呢。”林方飞的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起来,“你敢看别人,我一样剜你眼睛!”浪随心轻轻啐了一口,听他声音似乎真的生气了,便不再胡闹,说道:“我可是正人君子,怎会行此龌龊之举?你莫把我真当成了无德帮的下流痞子。”
二人隔门对答之间,浪随心已穿好衣服,正要在阶前坐下,房门忽又开了,露出林方飞冷冰冰的脸,他已脱了外衫,手上举着封信道:“你不是很好奇铁面僧为何看了这信,便听命于我吗?现在我把信放在桌上,你若果真无动于衷,我便信你是个君子。不过我提醒你,你一旦偷看,我必会发觉。”说罢敞开房门,将信往桌上一丢,进了内间,“咔嚓”一声,从里面闩上了。
浪随心瞟一眼桌上的信,撇了撇嘴,暗道:“嘿,那有什么稀奇?我偏不偷看。”他转过头,端坐在阶前,似乎笃定再也不瞧一眼。然而眼不见,心却不能不烦,寻思道:“不止铁面僧,即便冷忘尘对他也恭敬有加,这小子究竟得何方神圣荫庇?”这么一想,便如百爪挠心,奇痒难耐,忍不住又扭头向桌上瞥去。听得内间水声哗哗,料来林方飞已经开始洗澡,一时不会出来,心想:“我又不去害谁,偷看你一封破信,便不算正人君子了?焉有是理!”他悄悄起身,蹑手蹑脚的进了屋子。
走到桌前,他先俯身查看一番,因为此信曾被铁面僧拆开过,封口漆已失去作用,林方飞说自己若是偷看,必会给他知觉,多半危言耸听,鬼才相信。想到这,浪随心再不犹豫,轻轻抽出里面信笺,展开默念道:“‘驴是念来过倒’?什么意思?”一封信居然只有这么六个大字!浪随心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通这六个字的含义,正冥思苦想之际,忽听内间“哗”的一声,吓得他手一抖,信笺滑落,飘飘坠地。
浪随心呼吸几乎都停止了,虽然他认为偷看一封信算不得什么,但若给林方飞堵个正着,终归羞窘。隔了一会儿,一切依然,他舒了口气,心道:“哪有这么快的,是我做贼心虚罢了。”俯下身去拾那信笺,打算放回去,反正才六个字,他已记在心中,日后再仔细琢磨便了。信笺坠地之后,倒转过来,浪随心拾起它时,目光自然而然又落在上面,登时看清,“倒过来念是驴!妈的,被他耍了!”他无暇生气,赶紧将信复原,退到外面,待神魂稍定,这才在心里大骂:“狗娘养的,没的消遣我干什么?最好浸死在澡盆里算了。”转念一想,也是自己找骂,战战兢兢的偷看人家书信,非但坏了君子之名,还遭他戏耍,这才叫自作自受。
又等了一刻钟时间,内间的门开了,林方飞走出来,拾起外衫,对桌上的信却不理不睬。浪随心见他沐浴之后,容光焕发,发髻高高挽起,脸颊犹自挂着点点水珠,愈增丽色,心里忽然有种微妙的感觉。继而暗骂自己:“呸,方飞再是好看,终究男儿之身,浪随心呀浪随心,你想到哪里去了?当真该死!”
林方飞穿好了衣衫,向他走来,笑道:“驴兄久等了。”浪随心怕他得理不让,不敢问他戏弄之罪,苦笑道:“又是懒虫,又是蠢猪,现今又变成了驴,唉,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林方飞用折扇在他头顶轻轻一敲,道:“反正不是个人。”说罢吃吃而笑。见浪随心面色不快,林方飞挽住他道:“我看你心烦,才想出这个主意给你解闷,别那么小气,走吧,我们到西湖坐船玩去。”浪随心向他扮个鬼脸,道:“愚兄心领了。”林方飞拱手道:“小弟惭愧了。”二人相视一笑,携手往庄外走去。浪随心当然不是跟他赌气,而是在想,凭他这副容貌,若生成女儿身,绝对堪称天姿国色,可他偏偏是个男儿,未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实在可惜。
到得门前,恰逢柳狂书和冷彬迎面走来,众人互相打了招呼,擦身而过。冷彬道:“两个大男人整天出双入对,真是好笑。”他跟柳狂书窃窃私语,声音极低,却还是被林方飞听到了。浪随心见他突然止步,问道:“怎么了?”他耳力远不如林方飞,并没有听到冷彬在背后嘀咕。林方飞皱了皱眉,猛一挫身,直向冷彬冲去。柳狂书和冷彬听到脚步声响,双双回头,便听“噼啪”两声,林方飞毫不客气的给了冷彬两记耳光。他虽是林方飞手下败将,但若不是全无防范,也不至于被林方飞轻易得手,但觉两颊火热疼痛,一时怔在当场。
浪随心也吃了一惊,毕竟这是冷彬的地方,二人交起手来,柳狂书焉能坐视?便要代林方飞赔罪。林方飞却丝毫不以为意,狠狠瞪了冷彬一眼,回到浪随心身边,依旧挽住他手臂,道:“我们走。”
习武之人被抽耳光,无疑是奇耻大辱,冷彬捂着脸颊,睚眦欲裂,额头青筋都暴绽开来,却又似不敢发作,眼睁睁看着二人渐渐远去。
浪随心回顾一眼,啧啧称奇道:“这样也能忍?方飞,护着你那位究竟是何等人物?你便把原信给我瞧瞧吧。”林方飞见他一脸殷切,反而卖起关子,道:“那封信给冷忘尘看过后,已经被我丢了。”浪随心急道:“谁都能看,只我不能看?你告诉我就是了。”林方飞诡秘一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位大人物,迟早有一天你是要见他的,不必着急。”浪随心愈发困惑,搔了搔头道:“我为什么要见他?莫非……你打算把他引见给我?”想到这大喜若狂,能结识这么个人物,自然求之不得。他一拍大腿,恍然道:“是龙公子对不对?能让铁面僧和冷家父子如此惧怕的,非龙行云莫属。”林方飞笑着摇头,“我都说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别再胡乱猜测,等见到他时,你便什么都明白了。”浪随心暗自嘟哝道:“什么都明白又是会明白什么?现在我又有什么不明白的?”看林方飞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便觉气愤,但想此刻再怎么追问,他也不会吐露分毫,只能寄望林方飞尽快带他去拜见那人了。
到了湖边,二人雇条小船,在如画的湖面上尽情漂荡。西湖波平水媚,又有专人撑船,二人只管赏景、畅谈,比之那次太湖同舟,境况别如天渊。一时间浪随心情绪大好,迎风伫立,手摇折扇,晃头吟道:“风淡淡,水幽幽。仙山不觉远,碧波天外流。此人此物若长在,今世今生复何求?”
林方飞拊掌道:“说的好,却不知词牌叫什么?”浪随心一哂,“我随口乱吟,没有词牌。”林方飞拿折扇敲打雪白的下颌,望着四面的湖光山色,想了想道:“便叫‘江南春’,如何?”浪随心道:“不妥,不妥,今已入夏,如何仍叫‘江南春’?”林方飞抗声道:“‘江南夏’读起来不好听。”那艄公呵呵笑道:“春天的西湖,桃花开了,柳絮纷飞,是一年四季中最美的,两位公子不妨当成春天好了。”林方飞得意的道:“你看,老伯也这么说。此人此物若长在,今世今生复何求?既然要长相伴,人和物便都须是最美的。”浪随心觉得有理,嘴上却偏要逗他,道:“景物倒是极美,这人嘛……嘿嘿,若换成个美女就更好了。”林方飞双眉竖起,旋又恢复如常,道:“总有一天会让你看到的。”浪随心大奇,“看到什么?哎,你说话怎么总是神神鬼鬼的,有一天让我知道这个,有一天让我知道那个,到底是哪一天呢?”林方飞又不再开口,眯起眼睛欣赏风景,脸上挂满了笑意。
在林方飞的陪伴下,总算熬到晚上,二更时分,夜阑人静,浪随心悄悄出了房门。虽然他仍不会轻功,但自忖孤月山庄的院墙,已难不倒自己。在他住处右侧不远,便有一段围墙,如此避免了被巡夜的庄客发现。到得墙根,浪随心屈膝一跳,翻了出去。因用力过猛,他又是双手先落地,不由自主身往前抢,爬出十几步远,才勉强止住。他四处望望,一片静寂,暗喜道:“这一招屡试不爽,今后可大有用处。”直起身,寻到上山之路,拔足飞奔。
天气不错,满天星光伴着一弯冷月,照得山间朦朦胧胧,视线还算清晰。饶是如此,浪随心孤身上山,仍不免心里发毛,这里发生的事太过离奇,若真遇到妖魔鬼怪,还能活着下来吗?虽然此地山青水秀,风水不错,但他坚信好死不如赖活,何况被鬼怪吃掉,多半也算不得好死。人通常如此,越怕反而越要去想,越胡思乱想,心里也就越怕,摇曳的枝桠,婆娑的树影,在他看来都像鬼爪一般,随时可能扑过来,抓他个开膛破肚。浪随心几次萌生退意,但机会难得,明日能否再这样偷跑出来尚未可知,不去山上查一查,终究不肯甘心。
在矛盾与颤栗中,浪随心一步步捱到山腰,别院的大门敞开着,就像一张血盆大口,等着将他吞噬。星光隐隐,从外面便可望见院内东一片西一片的荒草,而那上面,原本都是精美的房屋。浪随心像做贼似的,轻轻向别院摸去,仿佛生怕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由于过度紧张,他双腿僵硬,心怦怦直跳,随着距离院门愈来愈近,忽然他听到一种“沙沙”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一片荒草正在不住晃动,而这时院内并没有一丝风!
浪随心的衣衫都被冷汗湿透了,为了壮胆,他喝问道:“谁在那里?”力气很足,嗓音却已喑哑不堪。那“沙沙”的声音戛然而止,荒草也不再晃动,接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突然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只一跳,已在数丈开外。
浪随心“妈呀”一声,霎时间面如死灰,整颗心都被无名的恐惧死死揪住,见那黑影又是一跳,距自己已有十数丈远,正往山下而去,从后面看,隐约像个人形。“听说无常鬼都是这样跳来跳去的!”浪随心头脑一片混乱,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以最快的速度拔腿飞奔,可是慌乱之下,脚下绊蒜,扑通摔在地上。浪随心哪里顾得其他,索性不再起来,本能的双脚一蹬,双臂前伸,一下子扑出老远,便这样手脚着地,继续逃命,也不知道他这算是爬行,还是奔跑,但速度却比用两条腿行走快过甚多。因为他与那黑影同向山下奔逃,渐渐的,浪随心已有赶超之势,双方距离拉近了不少。
那黑影似乎感觉到后面有人追来,陡又加快速度,连跳几跳,再次把浪随心甩在十几丈外。浪随心忽然想道:“这东西怎么也往山下跑?不管它是人是鬼,都必定与群雄的失踪有关,我若能将他抓住,问出些什么,岂非甚好?”山下有了人烟房舍,他心里塌实许多,加之用这种方式奔行如飞,对自己的本领信心大增,倒生出捉鬼的念头。他们一前一后,奔跑的姿势都古怪至极,幸好是在深夜,否则给人看到,多半都会把他们当成怪物。
片刻之间,他们奔过西泠桥,继续绕湖追逐。渐渐的,浪随心体力有所不支,那黑影大概也是如此,双方始终保持着十几丈的距离。大约追逐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竟整整绕湖一周,又从断桥上了白沙堤。浪随心这时已经汗流浃背,尤其手掌与地面磨擦过久,隐隐生痛,暗道:“再追下去,累也累死了,这家伙居然跟我兜起圈子,也罢,转到孤山若再追不上,便由它去吧,我自回去睡觉。”可是到了碧涵桥,那黑影却率先停下,缩成一团倚栏而坐。
浪随心暗喜:“嘿嘿,鬼也知道累吗?我倒要看看,你老人家究竟何等尊容。”可是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心中又渐渐恐惧起来,借着星月之光,向那团东西瞧去。难怪它奔行时一跳一跳,原来只有一条右腿,再往上看,独臂、独眼、独耳、阴阳头,果然生得骇人,但浪随心已可肯定这不是鬼,因为他认得,这正是曾出现在孤山别院的天残教教主李五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