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西湖醋鱼,林方飞还要了一道龙井虾仁和一碗西湖莼菜汤,浪随心只顾埋头喝酒,对这些名菜佳肴,似乎也未放在心上。林方飞察觉出他的变化,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又担心白柠和文修了?”
浪随心摇了摇头,沉吟道:“我是在想,除了爹娘,便只有你对我最好,方飞,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林方飞脸色一寒,道:“你怀疑我对你有什么企图吗?”“不,不,”浪随心急忙解释,“我一个穷书生,功不成名不就,有什么值得你企图的?唉,我只是觉得……唉,我们两个……唉!”话未说清,却是叹了三叹。
林方飞皱眉道:“我们两个怎么了?有话直说,都是男人大丈夫,何必吞吞吐吐。”浪随心将杯里的酒喝干,似乎在让心绪平定下来,说道:“对呀,我们两个都是男人大丈夫,将来都要娶妻生子,那个时候,便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只怕相聚的机会也少之又少。”
林方飞听了,脸上非但看不到惆怅,反而还浮起笑容,心道:“呆子,原来你是为这个烦恼。”他拾起酒壶,斟满两杯,一杯捧给浪随心,一杯自己捧在手中,笑道:“来日如何,谁又知道呢?别想那么多了,来,我敬你一杯。”言毕一仰头,率先喝光了杯里的酒。见他如此爽快,浪随心登觉羞惭,一拍桌子道:“不错,是我患得患失了。”跟着把酒喝干。
一杯酒喝下去,林方飞双颊泛起潮红,灯光之下,红艳艳的煞是好看。浪随心一时痴了,想起二人曾经说笑,让对方下辈子托生成女子,其实最适合做女子的就是林方飞,可惜命中注定,今生已矣,而来生,也不过是句玩笑罢了,谁知道究竟有没有来生?
浪随心来时,白欢喜交给他一包金银,这次自然不用林方飞,吃饱喝足,便抢先结了帐。华灯初上,西湖的夜景同样迷人,尤其往来商贩甚多,街头行人如织,叫卖声此起彼伏,竟似比白天还要热闹。林方飞买了两个风车,和浪随心一人一只,拿在手里摇来晃去,定要比比谁的风车转得更快,随着风车飞转,二人似乎回到了孩童时代,嘈杂的街头,又多了些轻快的笑闹声。林方飞告诉浪随心,风车是他童年时最喜欢的玩物,至今仍对这些五颜六色的东西爱不释手,看着风车转动,再大的烦恼也会随之散去。
望湖楼附近便有一家客栈,上下三层,门面不错,林方飞一指道:“你住这里吧。”浪随心抬头望去,见牌匾上写着“亨通客栈”四个字,心道:“也好,我被方飞赶出了孤月山庄,该跟李五残商酌商酌,下一步怎么办。”
浪随心开了房间,一切就绪,林方飞才依依而去。待他去远,浪随心立刻从掌柜那里查得李五残的房间,飞奔上楼,叩开房门。
李五残见浪随心这么快就找上门来,只道他有所发现,欢天喜地的将他让入房内。浪随心同他也不必寒喧,单刀直入,将今日之事讲述出来。李五残听罢哈哈大笑,在浪随心肩头用力一拍,道:“这可是个大发现。”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浪随心满腹疑云,问道:“此话怎讲?”李五残手捋须髯,悠悠说道:“你想想,你明明看到寝室、厅堂、书房俱都空无一人,而最终林方飞却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意味着什么?”浪随心左思右想,仍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李五残笑骂道:“蠢材,那意味着冷忘尘卧房内必有密室!”
浪随心“啊”的一声,如梦初醒,暗暗叹服姜果然是老的辣,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却被李五残一语道破。又想林方飞当时虽未承认知道内情,但自己其实从他的话中已猜测到一些,后来林方飞又说“你不知道倒好,倘若知道了什么,冷忘尘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这句话已经明显泄露出,孤月山庄确实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秘密是什么?密室?还是群雄及别院房舍失踪的真相?抑或二者本就是一个秘密,群雄正被囚禁在冷忘尘的密室里?唯一不好解释的,便是一同消失的那十数间房屋,冷忘尘要囚禁群雄,为何把自己的别院也铲平了,一夜之间将十余间房屋连根拔除,再移植荒草,不留一丝痕迹,那该是何等浩大的举措!若说他为掩人耳目,故弄玄虚,这力气下得未免过于夸张了。进一步推敲,冷忘尘把群雄囚禁起来,其实也找不到什么理由,群雄明知冷忘尘不敢把他们怎样,否则各派首领在孤山失踪,门人弟子非但不会诚心归附,反而与孤月山庄结下深仇,必会伺机报复,所以想用这种方法使群雄屈从是不可能的,冷忘尘老奸巨滑,而且这么大的事,必定经过悉心筹划,岂会考虑不到这些?
忽听李五残道:“无论如何,明日你必须回孤月山庄一趟,我设法将冷忘尘引开,你潜入他卧房,找到密室入口。”浪随心神思飞扬之际,他已迅速拟定出下一步的计划。浪随心道:“入口一定极其隐蔽,不易寻找。”李五残道:“若都那么容易,还需你我合作吗?怎么,你怕了?”浪随心道:“笑话,姓浪的天不怕地不怕,会怕他冷忘尘?找到入口,我便进去探探?”李五残摆手道:“不可,你单独进去很危险,找到之后立刻退出孤月山庄,我们找机会一起进去。”他怕浪随心死在里面,即便发现什么秘密也是带去地府,再想找这么合适的人选帮他查,只怕就难了。
计议已定,浪随心回房休息,次日清晨被李五残唤醒,二人来到楼下,跟掌柜的讨只麻袋,出了客栈。到得孤月山庄,李五残单腿盘在颈间,身子缩成一团,浪随心用麻袋将他装进去,背在肩上,迈步进庄。守门的庄客认得他,纷纷问道:“浪公子昨晚出去,这时才回?袋子里装的是什么?”浪随心随口应道:“哦,买一些当地土货,带回去孝敬老娘。”众庄客不知他的底细,信以为真。
浪随心一路疾行,所幸没有撞到林方飞,在冷忘尘卧房附近停下,看看四处无人,便把李五残放了出来。二人躲在树后,远远望见卧房门窗大开,不像昨日那般森严,书房中依稀坐着个人,手捧书卷,正是冷忘尘。
如此顺利,反倒让人觉得不妥,李五残低声道:“待会儿你千万小心,见势不好,溜之大吉。”对浪随心逃跑的本领,他还是有一定信心的。浪随心点点头,只见李五残杖尖点地,整个人箭一般射向书房,却又不穿窗而入,铁杖在窗框上一点,折身而去。冷忘尘大喝一声:“谁?”从窗口跳出来,望见李五残那灰色背影,大怒道:“休走!”施展轻功,追了上去,眨眼之间,二人俱都消失在清晨的薄晖之中。
浪随心更不怠慢,伏低身子,猛的一纵,扑进卧房,先在厅堂查找起来。冷忘尘虽为一庄之主,房间的布置却并不奢华,几乎可以说一目了然,浪随心很快寻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遂又闪入寝室。他在墙壁上拍拍打打,看哪里都不像设有机关的样子,最后向那张睡床望去。此床简洁素雅,上有帐,下有围,并无特异之处。浪随心探手去掀那床围,正待俯身查看,忽听背后有人冷冷问道:“浪公子在找什么?”
这一声直吓得浪随心魂飞天外,猛的回过头来,见身后站着一人,冷眼含笑,面带戏谑之意,正是那“铁卷”柳狂书。浪随心脑袋嗡嗡乱响,心道:“糟糕之至,这家伙绝不好惹,李五残尚且拿他没有办法,我还是逃走为妙。”想到这就地往前一扑,欲从后窗逃脱。
浪随心的扑跃快如闪电,但柳狂书却似早已料到,未等他身形腾起,手臂陡然长出一截,堪堪抓住他后襟,用力一拉,摔在地上。浪随心被摔了个七荤八素,听柳狂书道:“昨日来此窥探之人果然是你!”浪随心挣扎着起身,奇道:“你怎知我昨日来此窥探?”柳狂书一指后窗的孔洞,道:“还想狡辩吗?”浪随心看那正是自己昨日舔破的小孔,不禁暗暗叫苦,看来冷忘尘去追李五残,多半也是他们有意设计的了,只怪自己一时疏忽,忘了这个,如今落在柳狂书手上,还指望活着离开?唯今之计,须抢占先机,跟他一拼。
一念及此,浪随心单掌劈出,左右一晃,便有五、六个掌影出现在柳狂书面前。这“霸王摧山式”他还远未练得纯熟,但短短两日,能幻化出六个掌影,已属不易。柳狂书自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伸指轻轻一勾,便搭在他腕上。浪随心大惊,暗道:“这家伙眼力如此了得,竟能瞧出我这些掌影何为实,何为虚?该千杀的李五残,教我的都是些什么破功夫,如此不堪一击,还妄想收我为徒,这次若死在柳狂书手里,我便做鬼也须找你算帐!”其实并不是李五残教他这三式如何不堪,而是他不会内功,出手速度较慢,即便换成普通高手,也能一眼看破。
浪随心方寸大乱,手掌按向他右侧心房。柳狂书倒是吃了一惊,按常理而言,浪随心手腕被他叼住,该当撤步抽手才对,殊不知浪随心两日来反复演练这三招武功,起手之后,似乎便成了习惯,加之此刻紧张过度,无暇多想,自然而然的把这一式连贯下去。
柳狂书也着实了得,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猛的吸气缩胸,指尖上挑,点他肘间“曲池”穴。但浪随心完全不是依据他的进招再行应对,就像平时自己练习一样,掌势飘忽,又抓向他左侧心房。柳狂书已不敢再小觑浪随心,比之方才谨慎许多,一指点空,便即侧身避让。浪随心单掌平推,这一连串动作,都与那日李五残在碧涵桥上打断栏杆一模一样,只是威力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外面“噔噔噔”跑来一人,浪随心只道冷忘尘回来了,叫苦不迭,一个柳狂书尚难抵敌,二人联手,自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百忙之中,他也无暇去看,只听那人叱道:“住手。”听这声音,浪随心大喜,知道是林方飞来了。柳狂书稍稍一滞,林方飞已冲了上来,一把将他推开,道:“不准你伤他。”急怒之下,两道弯眉都竖了起来。
浪随心笑道:“贤弟,你来得正好……”林方飞打断他道:“住嘴,还不快走!”柳狂书面露难色,说道:“若给他坏了大事,我如何向公子交待?”林方飞道:“我不管,无论谁怪罪下来,一切由我承担。”回头瞪向浪随心道,“看什么看,走啊!”浪随心看出柳狂书对林方飞也百般容让,这才放心,转身便走。柳狂书望着他的背影,脸上虽显急切,心里却暗笑:“幸亏你及时赶来,否则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原来他和浪随心几番接触,觉得浪随心人品不错,又跟自己性味相投,只因事关重大,不敢私放,其实不忍加害,既然林方飞蛮横干预,自己又何乐而不为?
浪随心一溜烟逃回客栈,见李五残已坐在房中,正等着他。不待他喘息,李五残劈头问道:“怎样?找到没有?”浪随心往床上一躺,没好气道:“找到鬼门关了。”李五残不知他话里玄机,大喜道:“入口在何处?”浪随心白他一眼,“估计便在床下。”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李五残手捻胡须,眯着独眼,沉吟半晌,自语道:“林方飞放你离开,柳狂书竟不敢阻拦?林方飞,林方飞……”念着念着,独眼陡的一亮,“嘿嘿,林宗岳信上说‘吾儿亲往监办’,这林方飞,想必便是他的儿子了。”
“笑话,方飞怎么可能是林宗岳……”说到这,浪随心忽然住口,忖道,“哎呀,林方飞,林宗岳,他们可都是姓林,怎么我从未在意过这个?写那封救命信的大人物,莫非便是林宗岳?若真是他,冷家父子、铁面僧,包括柳狂书对方飞言听计从,便很容易解释了。方飞不准我留在孤月山庄,也正是因为他知晓内情,我本已猜到一些,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方飞会是林宗岳的儿子!”
却听李五残又道:“据我所知,林宗岳的儿子叫林怀璧,在南唐国任右骁卫中郎将,现今该有二十几岁了,可林方飞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难道是我弄错了?”
浪随心舒了口气,连忙道:“一定是了,方飞今年十五,这个我晓得。”李五残冷笑道:“就算他不是林宗岳的儿子,也定是林宗岳派来的人,否则柳狂书为何怕他?”闻听此言,浪随心又是愁眉锁眼,他始终把林宗岳视作杀父仇人,林方飞若为林宗岳效力,在他看来是绝难容忍的,好在李五残及时否定了林方飞是林宗岳之子的说法,让他稍觉欣慰。
李五残见他脸上表情几经变化,问道:“你在想什么?”浪随心怃然道:“没什么。如今打草惊蛇,冷忘尘对我们会加倍防范,我们恐怕很难进入那间密室了。”李五残却不以为然,所谓百密必有一疏,他不相信冷忘尘会整天待在屋子里,只不过如何潜入密室,还要作精细盘算,这时他尚未想好,懒得跟浪随心饶舌。
忽听楼下一阵嘈杂,隐隐传来喝叱之声,浪随心正心烦意乱,推开门叫道:“吵什么?”只见店里的客人齐向门外涌去,掌柜的叫道:“浪公子,你那位朋友被人抓走了。”浪随心奇道:“哪位朋友?”掌柜的道:“林公子呀,他大概是来找你的,刚进客栈,就被一个人拖了出去。”不等他话落,浪随心一个箭步跨下楼梯,分开人群冲到街上,果然望见半里之外,一人扛着林方飞,像朵轻云似的愈飘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