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晴朗一天,举文殿里,众人再度一一落座,书法比试,即将开始!
比试的规矩不变,仍是由双方应试之人为对方选出一个副手,要副手作词,应对比试之人书写,所作的词要好,笔下的字也要好。
而这一断的难度在于,不论词的意境为何,是悲是喜,书写之人的字,必要能写出内中风格,词与字,要做到两者浑然一体,融会贯通。
自然,两方执笔之人,谁能做得更胜一筹,谁便是书断的胜出者!
殿中央,两方古朴花梨书案,左右相对,各居一方,案上上成的文房四宝齐全,一切已准备就绪。
这时,坐于自己丞相父亲身边的戚岚风,扶着衣摆,悠然地站立起来。一直以来,他都是个很俊朗的书生,白皙的面皮,温和的眉眼,有涵养,有学识,能诗作画,谈吐不凡,是这平都城里,年轻一辈官家子弟中的佼佼者。
他满身书卷气,学富五车,像是个文人,从小就浸染在浩瀚的书海里,也就自然而然地传承了自古文人的傲骨。他头插男子玉簪,一身绣锦云野鹤的素淡长袍,广袖轻拂,便是一坦荡朗朗的大好男儿!
能以自身的学识与本领,为国而战,他感到自豪,感到骄傲。他相信自己,有如此繁盛强大的国家,做自己的后盾,他便无所畏惧!
他的脊背,挺直如竹,缓步踱至殿前,衣摆一抛,朝上跪地行礼,在轩辕皇帝威严又不乏慈爱的声音里,他叩谢,慢慢站了起来。他的五官端正,面容清俊,眉宇笃定,浅浅含笑且神情淡然。
他,已然准备好!
之后,在鹤田松的身后,缓缓站起一名男子,他的举动瞬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之前,他原本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并不起眼,只是一站起来才让人知道,他气度不凡!
他笈着拖板走出来,朝安陵王朝弯腰行礼,自我介绍叫竹内,然后,他就把目光转向了戚岚风。
他的眼眸很深,眼神明亮,甚至略带善意。当两人目光相对时,他们都从彼此身上看到了同类人的气息。他们,都是对‘书’,心存敬畏的人!
他们相视一笑,点头略表尊重,之后按照程序,互相开始选择副手。
仍旧是礼让过后,由戚岚风优先。他和沈凌薇一样,同样把目光放在了对方那几名前来参加文比比试的人身上,而后,他便选了那剩余三女一男当中的那一名男子。
他看得出,那名男子也不是寻常之人,是否真的有真才实学,自小就围转在书墨间的他,当然能分辨得出。他猜想,那个人,应当就是应对画断之人!
他们都将是他的对手,且实力旗鼓相当,但他不会逃避,不管对方是何心思,他愿意公平对待,给对方尊严,也给自己尊严。这是文人的风骨,也是文人间对对手的敬重。
而当那个人从座位上站起身时,狼似乎有所感应地扫过去了一眼,蹙了蹙眉,一点狐疑,像燕尾划过水面,轻轻漾开几圈涟漪,然后不见了踪迹。
戚丞相老成持重,他稳稳地坐在席位上,瞧着自己的儿子,很感欣慰。他的儿子长大了,虽然看着文弱,可君子身姿如竹,为人如兰,立于尘世,不动不摇,他也一样能独自撑起一片天了!
竹内看着来到自己身边的同伴,心里起了一丝涟漪,他当然懂得对手给予他的平等,可他却无法以相同的平等回报。他静静地看了一眼戚岚风,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强大的对手,能激起他心中澎湃的,真正想要比试交流想法的强大对手。
他颤动了一下眼帘,敛去心中的遗憾,再目光一转,手臂一抬,手指遥遥一指,仿佛切割了空间,指尖对准了一人。
狐狸闲来无事往嘴里砸吧酒的动作一停,入了喉的清凉液体,带着非常清晰的辛辣触觉,顺畅地流进了胃里。他瞪了瞪眼睛,后知后觉地吞咽了一下,霎时间被所有灼灼目光锁定,成为焦点的待遇,他也彻底地享受了一把。
他对自己的脸部表情从来就不知道收敛,所以也一点儿不遮掩自己的惊讶,左右看了看,手指回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
竹内点头。
狐狸顿时就纨绔地挑高眉毛,久久不让它落下,而且满脸精明的琢磨。他想,他们肯定都是故意的!都是故意针对!就是不知道,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眼睛眨了几下,他非常知道自己,肚子里没一点儿墨水,要让他作出那些个文绉绉的诗词来,他可绝对是无能为力的。所以,本着自己的‘良心’,他非常好心地把自己的真实情况,给清楚地说明了一下。
有了狼之前在棋断一局的表现,狐狸这时候的一番推托说辞,就显得可信度高了许多。不过,他显然忘了,在大多数人眼里,他还是安陵的那位六皇子洛,是一个满腹才情,风姿绰约的男子。
但他表示得这般直白,扶初国使者又选他选得这般绝对,于是,这就变得难办了!
戚岚风的目光忍不住在狼的脸上流连了一下,他想看她的脸,看她的表情,知晓她的意思,可却因为接触到了她的眼神,他脸一红,又急忙将视线移开了。但,在他短暂的心慌意乱之时,他心中,也已经有了决定。
规矩在先,人也已选,他不会有任何怨言和更改!
他,相信她!
即使她眼眸深深,淡漠若霜!
两个比试的人,都转身进了书案后,宣纸一展,镇纸推平,点水磨墨,动作熟练,行云流水,风格自成。
狐狸瞧着,觉得自己好像是没退路了,就摸摸鼻子,对狼无所谓地耸耸肩,也离开了座位,学着那边副手的动作,晃荡到了戚岚风的身后。
无尘方丈适时地来至两书案中间,他依旧持重,面含平和,手持佛礼,轻念佛偈,“来者是客,扶初国使者先请!”
竹内没有推辞,对方丈颔首行礼后,又看了一眼与他相对的对手,然后回头朝自己的同伴一点头,笔沾浓墨……
稍许静默过后,那人便开了口,“问世间,情为何物……”
竹内突然回头,表情有些愕然,事先准备好的,明明不是……
鹤田松倏地快速沉了下眼眸,神情凌厉……
而所料可及的,狼的眼眸沉沉一凝,幽幽深邃的目光,缓缓上抬,隔着久远的空间,盯住了那说话的人……
可那声音,还在继续……
“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狼归处。”
狼归处?
狼深深的眼眸,狠厉的光,一闪而逝……
这其实是一首几乎被人用破了的词,那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简直人人皆知,可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该知!
那句被更改过的来访狼归处,更不该有人知!
曾经,那个人,他虽然气质邪肆,却很诗情画意,总喜欢拽几句古词,写几句情诗,自顾自的沉浸在试图用这种把戏来撩拨她、戏弄她的得意里。来访狼归处,就是他突发奇想,特意为了她改写的。
他曾说过,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他永远不会让这句词,从别的人嘴里说出来。当时,她虽然嗤之以鼻,可也瞧得出来,他是认真的!
现在,他是在堂而皇之地告诉她,他来了吗?
狼的情绪有了不太明显的波动,但临近她的人想要察觉,也不是不可能。轩辕墨不动声色,悄然转了眸,狐狸也回了头,样子异常平静,无声探寻。
他们的目光空中接触,狼却先一步的隔开了视线,她淡漠地垂下了眸,手指捏起一块冰块儿,整个人古井无波。
狐狸的眼睛便微微动了动,神情有了丝变化,他的狼,很少会这样!像积蓄着狂风暴雨!
他不由得把视线移到对面,狭长的眼眸里,起了危险……
该他了,可却他一直不言语,只是盯着对面那个人,不动了。他盯的时间有些久,久到太引人注意,久到殿上的人都开始疑惑猜疑地窃窃私语的时候,他才又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定,僵硬的神情,倏忽间就有了很大的转变。他想通了些事,看开了,所以不愿顾忌了。他想起了什么,于是笑眼看狼,满含深深柔情的眼睛,闪烁光芒,让人无法避及。
这样的狐狸,很不寻常。狼皱了皱眉,为防止他出幺蛾子,她眼含警告,警告他收回接下来想要做的任何事情!
可狐狸却也只是笑笑,只是看着她,“谁……”
一个拉长尾音的字,让殿里的人,慢慢安静了下来。
狐狸语调悠然,“执我之手,敛我半世癫狂;”
温情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戚岚风准备落笔的手,一顿,与以往诗词不相同的构造,让他的心中,犹疑了刹那……
“谁,吻我之眸,遮我半世流离。”
吻,是那么直白的字眼,可狐狸不管,他从来就没理会过谁的看法,他在乎什么,他知道!他就是要向全天下宣告!
“谁,抚我之面,慰我半世哀伤;谁,携我之心,融我半世冰霜。谁,扶我之肩,驱我一世沉寂;谁,唤我之心,敛我一生凌轹;谁,弃我而去,留我一世独殇;谁,可明我意,使我此生无憾;谁,可助我臂,纵横万载无双;谁,可倾我心,寸土恰似虚弥;谁,可葬吾怆,笑天地虚妄,吾心狂。伊,覆我之唇,祛我半世流离;伊,揽我之怀,除我前世轻浮。执子之手,陪你痴狂千生;深吻子眸,伴你万世轮回。我,牵尔玉手,收你此生所有;我,抚尔秀颈,挡你此生风雨。予,挽子青丝,挽子一世情思;予,执子之手,共赴一世情长;曾,以父之名,免你一世哀愁;曾,怜子之情,祝你一生平安!”
也许,这并不能算是词,它只是一首诗,仓央嘉措的诗。
这世上,再没人能把情诗,写成这般模样!
殿上没有一丝声息,狐狸依旧望着狼,黑黑的眼瞳,眸色深深,点缀着光芒,琉璃一样。
此时,全天下人都该知道,那就是他的心,他的情,他的梦!
他爱她!
温柔又汹涌,澎湃又安静!
没人有资格怀疑!
重重的,戚岚风收了最后一笔,纸上的铺陈,让他握笔的手,有一丝的颤抖。他抬眸,他的眼里映着狐狸随意的身影,当中含了太多复杂的心情。
这个教养良好,知书达理的稚嫩书生公子,在这一刻知道了,他,及不上他!无论才,无论情!
这是表白!是祈盼!是奢望!是求而不得!
没人不懂!
狼也懂,只是她不愿懂!她垂下眸,神态平静,她足够狠心绝情!她一如既往地选择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她从来都明白地让狐狸看得清一切,不留给他半分误会的余地,清清楚楚地摆出她的态度!她想他放弃,所以也伤他伤得彻底!
只是,狐狸又如何能不懂呢?
他弯起了嘴角,他当然知道狼的心,但他就是不愿放手,起码,在她没有爱任何人之前,他绝不放手!他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上了南墙,头破血流也要撞开继续找路走。
谁能知道?他舍不得!死也舍不得!
大殿上,一再的沉寂……
狼的无动于衷,让旁人无法理解。既然身为女子,又有谁会不期盼这样的情?
雪漫妮就想要!比以往任何时候想要的东西都想要!她的呼吸逐渐剧烈,嫉妒的心情不断叠加,狼的冷漠,她看得愤恨不已,她恨不得能把她大卸八块,取而代之!
她忽然就下定了决心,她要嫁给他!一定要嫁给他!她要让他知道,她比那个女人更值得拥有,她会千倍百倍地对他好!她要让他知道,论身份地位,她才是那个有资格可以和他比肩的女人!她要让他知道,那个女人根本不值一提,他之前不过是看走了眼,她才是那个有资格拥有他全部感情的女人!
他,要娶的人,一定是她!
雪雅静没有那么激烈的情感变化,她只是为那份情,那个人,那首词,而感到震动。她想象不出,一个男子,是怀着怎样的情,才可以作出这般的篇章。
卑微的祈盼,无尽的渴望,无奈的沧桑,能勾着你的魂,绕上你的心,直直地触碰到最心底,静静的,绵绵细细的,如此深情浓郁,却也搅得人心底又痒又痛……
她望着他,眼眸朦胧,轻眨……
同样身为心思细腻的女人,沈凌薇望着那道挺阔柔情的背影,眼眸深深。久久之后,她不动声色,又将目光移到了另一人身上。
她在问,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样一份情,连她的心都在触动,她却为何能视之无物?!
这般冷情的人,上天为何偏爱?!
那两幅字篇,已然在大殿上展开,浓墨挥就,笔锋变幻,字里行间,太多东西,令人心弦战栗……
书断,胜负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