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面见萧夫人,金意琅是有怯意的,因昔日答应过萧夫人一件事,如今未能帮她实现,特别官镜言抱在怀里这一刻,她有些踌躇,更不敢上前了。即便才刚信誓旦旦的与大萧姑娘说那样的话,这会子,也只能顿脚,赖着厚脸皮磨蹭。
大萧见她始终不动,催促道:“怎么?怕了?”
金意琅自然是怕,怕萧夫人就此围困自己在此,永生永世不得出去,怕萧夫人通知义父来带自己回去,怕萧夫人手里那些毒虫猛兽。
幸好,萧夫人这会子忙手里的活儿,专心吟唱歌谣,心无旁骛,没发现外头有人。这让金意琅有了借口,她便对大萧道:“夫人唱得真好听,我可不忍心打断她。大萧姐姐啊,你还记得夫人以前唱过那几句么?”
大萧看出金意琅的怯意,倒也没为难她,假意问:“哪几句?你说来我听听。”
金意琅巴不得大萧说点什么,好让自己拖延时间,最好说些好话能打动大萧,就此折返,不见萧夫人才好。
于是,金意琅来回踱步,一副思考模样,踱来踱去,使劲往后退,嘴里却吟说着:
“十年窗,十年房,十年红衣裳;
秋去春来,君无言,十里见红庄;
长命锁,富贵床,白发黑头殇,冬爽夏至,烟波渡,云泪纵两行。”
大萧笑了笑,低声啐道:“亏你记得清楚。夫人最喜欢唱这几句,但还有几句你不知道的。”
金意琅极其震惊,模样夸张异常,道:“哪几句?姐姐说来我听听。”
大萧哼的一声,不说,改口催道:“你去还是不去?你若不去,我自个儿去,好话坏话,自有我替你说了,到时,你可别怨我。”
金意琅求饶道:“别别别,好姐姐,你再稍等稍等,等夫人空一空去才好。你瞧,夫人捻藕丝呢。”
大萧微微叹息,转眼看湖面上,此时,冬去春来,湖面上冒出些绿尖儿,打着卷儿,那是未舒展开的荷叶子。过几个月后,叶尖儿舒展,这里又藕叶田田,一脉青绿,荷花争芳斗艳向天开了。
这片湖栽种莲藕荷花,只为一样事。萧夫人常说:“世人织布着锦,御用白貂绒鼠,虎皮龙麟,青雀羽翠,谁不知其之富贵且堂皇啊。可都是烟云之物,着在身上,无灵无感,更是无情。用蚕丝织出衣裳,又有‘春蚕到死丝方尽’,凄凉得很,熬完泪烛,出来的锦衣华服,想想多残忍,竟还有人争相穿戴,追逐不息。不如莲藕捻丝,织出来的衣布有情有义。所谓‘藕断丝连’成衣覆体,才是世间情之极品呢。”
这一样事,便是种植荷藕,不为吃根,只为断藕抽丝。萧夫人一日日无事,竟从藕心儿里抽捻出丝线,用这些藕成丝线织衣裳,织布幔,织帘子,日日复日日,月月复年年……乐此不疲。
十里红庄的奴婢们穿的,大都是萧夫人辛苦做的丝线衣裳。
曾经,金意琅跟她义父金刀老爷子来给夫人拜寿,夫人赠送过一匹。金意琅着锦穿缎的惯了,见那粗布线,嗤鼻低看,后被义父责备一番,终究也没搞清楚,义父为何喜欢这样的粗物。有一日,金意琅无意看见夫人斩藕抽丝捻线,这才知,那布是这样出来的。再又有大萧小萧解释,方知这等丝布来之不易,且天下不可多有。说十里红庄的藕丝布是天下珍品,也不为过。毕竟,再后来,走南闯北,金意琅也未曾见有人这样抽丝做衣布的。
只这一事,金意琅佩服萧夫人,日日月月做一件事,不嫌累不嫌烦。但,萧夫人有一样不好,脾气古怪,性情阴晴不定,温和呢,和蔼可亲,动怒起来,叫人不寒而栗。谁叫她十里红庄有蛇虫猛兽这些宝贝?且都听她的话。幸好,萧夫人一生只住在这里,若不然,出了十里红庄,带那些毒物出世,天下必大乱,生灵必遭她荼毒食杀。
若非因那件事,金意琅此生也不会来十里红庄,更不会与萧夫人有交集。自然了,因那件事,才有今日带庄琂和三喜来的故事。
此刻,金意琅回想当初答应萧夫人的事,很是后悔,正继续沉迷回忆那些后悔事呢,身后头来一个婢女,惊慌失措的。
大萧闻声见得,迎上前,问婢女:“慌慌张张做什么?”
婢女道:“不好了姐姐,庄里的宝贝又出来了,围在温泉周围不肯走。我们使唤了,也使唤不动它们。得请夫人过去瞧瞧。”
大萧惊讶:“不是回来了么?为何这样?”
婢女焦急道:“头先姐姐让我们带那三个外来姑娘去净身沐浴,我们就让她们进温泉里了,后来我们去拿衣裳,转眼功夫,就出事了。有两位姑娘身上有伤,入了水池,在里头挠出血来,引来嗜血宝贝。那宝贝一来,一家子家伙全都来了。另一个吓得哇哇大哭。可奇怪的呢,其中一个也会吹曲子哄宝贝,哄得它们围在那里不肯走。姐姐知道,那地方温热,宝贝们万一烤死了,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原来,庄琂、三喜、碧池被婢女带走,是去了一个温泉池子洗澡。庄琂跟三喜身上有伤,落到温泉水里,温热的水越发加速体内血液流动,体内的毒,翻涌潮滚发作起来,于是,两人使劲抓挠,血就迸了出来,染红一池呢。这才引来嗜血的蛇群。见有蛇,碧池吓坏了,嚷叫个不止。
因此,庄琂为了救命,从水池边上捞来树叶子吹训蛇术曲子,调度蛇群。
这会子,婢女害怕蛇在那里遭殃,再者也想给夫人报告,有人也会十里红庄独门训蛇术。
金意琅苦恼没机会避开,此番一来,她急对大萧和婢女道:“那赶紧请夫人过去瞧瞧吧。”
金意琅思想着:萧夫人去了,一则,就不会这么快办理自己的事;二则,知道庄琂和三喜身上有伤,必要救一番,至于训蛇术,怕是要理论个由头来才罢休。
当然,萧夫人万一恼怒,杀了庄琂和三喜也是有的。可金意琅管不得许多,自己能拖延一会子是一会子,等万一出现不测,自己再出手也不迟。此刻,她确实不想见萧夫人。
当下,大萧示意那婢女一同去给萧夫人报告。
趁这时候,金意琅抱官镜言匆匆离去,先跑到温泉池子不远处,找个地方隐藏起来,看萧夫人怎么处理。
到了温泉不远地处,金意琅将官镜言放在地上,哄她说:“你可要乖了,不许哭闹,过会子姐姐给你拿果子吃。”
官镜言见金意琅扬眉怪嘴说这些腔调话,觉着好玩,笑嘻嘻的。然而那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得要果子吃?多是因金意琅活泼的鬼脸所致。
金意琅安放好官镜言,寻一处石头隐蔽处藏身,露出半个头脸,探看温泉水池那边的动静。
果然,温泉水池,烟雾袅绕,汤池之中蹲坐三个人,可不是庄琂、三喜、碧池了。碧池和三喜搂抱一起,瑟缩在庄琂身边,只知道哭泣,一动不敢动。
庄琂则聚精会神吹叶子,调停蛇群。
周边,一排排的的蛇翘首伺立,如同等待食物的活鸡活鸭那般,大大小小,颜色各异,数不胜数,看得金意琅寒毛竖起。
因怕蛇会钻入水中攻击人,金意琅忽想到一个法子,即是拿石头掷蛇,好驱散它们。
谁知,金意琅掷了几块石头,那些蛇半点动静也没,依旧如此,呆呆定定的。
正在这时,大萧和婢女带一位白衣美人来了,她们站在温泉不远处,呆望着,听庄琂的曲子呢。
那美人听了一会子,哼出一句:“吹的什么玩意儿,曲不成曲,调不成调,难怪将我们家宝贝吓得一愣一愣的。”再厉声怒斥:“好大的胆子,竟敢摆弄我家的宝贝,不想活了么!”
庄琂听闻那凌厉的声音,怔住了,音乐声不由自主停顿下来。
当音乐声停下,那些蛇,你追我赶继续前进,差不多几就钻到水面,眼看庄琂三人得葬入蛇口了。好在美人拿出一把玉笛,吹响,招呼住。
蛇在听笛音,正慢慢掉头离去。
那边。
庄琂惊诧诧的望住池边那几个人,大萧和婢女是认识的,也不需多注意,只注视这吹笛的美人,长得跟天仙一般,看身形年纪大约二十来岁,白衣飘飘,裙长及地,顶上梳个观音鬓,一头乌黑秀发垂在后背,耳鬓青丝,随风扬起,神态气若,实是不凡。
庄琂看着痴了,心想:这人是谁?好秀丽的人物。
再又想,这吹笛子美人恐怕就是鬼母妈妈说的蛇娘大仙了,她在用笛子吹乐招呼蛇呢。然而,鬼母妈妈长得那样苍老,年纪也这么大,多年前怎认识这位美人?难道这位美人年纪小小便认识鬼母妈妈,还教鬼母妈妈训蛇秘术?再或者,这女子是蛇娘大仙的女儿?
庄琂喜出望外,欲呼出口来,报一句敬语,以示敬意,以示感谢。
但想着,人家专注音乐,调度蛇群,自己打断过去,难免出岔子,也失礼啊。故此,庄琂便按住嘴舌,略等一等。
等蛇群退去,美人拿下玉笛,走过来,道:“你从哪来学来我十里红庄的训蛇秘术?从实招来,我免你一死,若有半句撒谎,我即刻让你喂饱我蛇子蛇孙。”
这些说话,这些语气,与鬼母妈妈如出一辙。
庄琂含笑,将头伏低,致敬,回复道:“小女子卓亦亭冒犯,请神仙姐姐原谅。这两位是我的亲人姐妹,三喜和碧池。请神仙姐姐饶过我们。”
美人哈哈大笑,道:“姐姐?我做你姥姥都足了。”
而美人身边的大萧姑娘则说:“这是我们夫人,好没规矩没礼貌的贼蹄,仔细我撕烂你的嘴。”
庄琂听得,喜不自胜,裸站了起来,笑道:“请问神仙姐姐可是蛇娘大仙,我……”
大萧打断道:“蛇娘大仙也是你叫的?”
对的,美人便是萧夫人。
听大萧那样说,萧夫人必定也是蛇娘大仙了。
怪就怪,这位蛇娘大仙怎生得如此年轻。
庄琂急忙赔罪:“卓亦亭见了夫人,一时高兴忘形,口无遮拦,请夫人恕罪。”
大萧再要发话指责,萧夫人摆摆手,示意不必那样。
只见萧夫人道:“别让她们污了我们的池水,赶紧让她们出来。带到致爽殿来见我。”
说毕,萧夫人拂袖转身,待要离去,余光之处,发现远处石头上露出半个人头。
萧夫人站定,对石头上道:“金丫头,你再鬼鬼祟祟,我定叫你生不如死。”
金意琅笑呵呵的跃上石头,挠头笑道:“躲得再远也藏不过你的眼睛,你老人家可真是神仙了。我下来还不成么?”
金意琅跳将落地,抱起官镜言,赶紧迎来见萧夫人。
那边,婢女拿衣裳给庄琂、三喜和碧池,让她们穿上。
不多时,一众人来到致爽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