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爽殿,萧夫人歪斜躺坐在撵床上,手拿一围绣圈,翘起兰花指捏针线,上上下下穿刺,在刺绣呢。
婢女端茶上来,搁在几子上,默默退下。边上,金意琅抱住官镜言,像犯了错事一般,垂头候着,大萧也伺立在一侧,俱不言语。这时,小萧从外头碎步走进来,左右看看,此刻安静着,知有事了,便走到大萧跟前,说些耳语。大萧听得,微微点头,之后,示意小萧先不要言语。小萧便立在大萧跟旁,垂眉低眼,生怕打扰到萧夫人。不多时,几个婢女带庒琂、三喜、碧池三人进来。那三人换了一身极素的头脸衣裳。
婢女先端礼,细声报:“夫人,人带来了。”
萧夫人如同没听见一般,继续刺绣,专心十分。
过了许久,外头斜阳照进门槛,一幕光照落在萧夫人的额边,她伸伸手臂,打了个哈欠,停手中的活儿了。大萧和小萧连忙上前,一人接下绣围,一人接下针线。
大萧进言道:“夫人,她们来了。”
萧夫人方抬起眼睛,看了眼前那些陌生人。
庄琂见萧夫人注意过来,急忙示意三喜和碧池跪下。
三人跪下。
庄琂磕头,拜道:“卓亦亭冒然到访,给夫人请安。失仪惊扰夫人,恳求夫人恕罪。”
萧夫人懒懒的道:“罢了。”没再理庄琂,却扭头看金意琅,道:“你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你义父可跟来了?”
金意琅干咳一下下,道:“哦,大萧小萧姐姐去接我来的,来好一会子了,你老人家不是知道呢么?我义父不知道我在这儿呢。”
萧夫人喝道:“放屁!你打我不知道呢。你带这么些人来想做什么?”又指着庄琂道:“你说,谁教你的曲子?”
庄琂再磕头,道:“训蛇秘术曲子,是鬼母妈妈教我的,鬼母妈妈说,日后有机会见得蛇娘……见得夫人你老人家,让我代她向夫人叩头请安,请罪。”
萧夫人糊涂了,道:“什么鬼母妖母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头,我怎没听见过,到底是谁?”
庄琂连忙抬起头,回:“哦,鬼母妈妈是我认的干娘,她曾经救过我。她叫铁木兰。”
萧夫人听完,“啪”的一声,拍在几子上,又抓起茶杯,往庄琂面前摔去,盛怒,道:“铁木兰这个贱人还没死?还有脸派你来?”
萧夫人气得不成样,见庄琂哆嗦在那里,她懒懒的站起身,来回踱步,也不知思想是什么,稍后,道:“铁木兰从我这儿出去有十几二十年了吧?当初发毒誓,滴血割腕,当真把我当傻子给骗了。果然,也只有她能泄露出我的训蛇术去,我该想到的。如今,她在何处?为何不来见我?只派你个丑八怪来,是什么意思!”
庄琂道:“不敢瞒夫人,我妈妈被困在一处地窖深底,已有十多二十年之久,且双目失明,病症缠身,出不来了。”
萧夫人道:“胡说!你既是她干女儿,你出得来,为何不救她?难道是她故意不来见我?这么多年了,故意躲着我?当初答应我的事,她忘记不曾?”
庄琂诧异道:“我妈妈答应过夫人什么事?我没听说过。”
萧夫人呵呵直笑,道:“自然了,铁木兰这个贱人也没脸说,更没脸出来见人。双目失明真真报应呢,我看,她烂死在那里才好。”
庄琂拜伏在地,不敢吭声。
萧夫人又说:“她以为派你来说几句好话,我便原谅她?想得美!她这辈子休想让我原谅她,若是见到她,我叫她生不如死。”说完这段,急速转头看金意琅,又咯咯笑,道:“金丫头,你也答应过我的事,如今,交差来了?呵,看看吧,人是你带来的吧,竟交出这么个大差事?也一晃不归,也想学那铁木兰贱人么?你以为我十里红庄是你家茅房,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呀?”
金意琅浑身一抖,将官镜言抱过去,凑给萧夫人看,道:“夫人,我这不是来交差么?瞧,给你带来了。我可没食言的,你要的孩子,就她了。”
谁知,大萧报说:“夫人,金姑娘当初答应的和今日所办的,实物不相符……”
萧夫人没等大萧说完,反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道:“什么实物?敢情这乖孩子成了物儿了?你是什么心肠啊。”
大萧吃了一巴掌,马上跪下,解释说:“奴婢说错了。想说金姑娘送来的是女孩儿,并非当初夫人要的男孩儿,金姑娘没办好夫人交代的事。”
萧夫人瞠视官镜言,又转头啐大萧道:“那你为何才来告诉我!”
大萧一目泪水,想狡辩几句,却欲言又止。
金意琅见这样,赶紧推责道:“夫人啊,我哪里知道她是男是女,我又没脱了别人裤子来看……如今送来了,你将就将就要了吧,不来也来了。顺便啊,我给你送来几个贱奴,留给你使唤。都极好极好的呢。”
碧池大约听出金意琅言语里的曲折,猜测金意琅利用自己的孩子图谋不轨,便急忙站起来,去夺回官镜言,道:“姑娘,你要卖掉我的孩子么?这是我的孩子,不能给人的。你来之前,可没说要我孩子,而是带我们来求夫人给姑娘治病的呢!”
金意琅使劲儿给碧池打眼色,可碧池不领会,仍旧悲戚哭诉,指责。
萧夫人听烦了,道:“谁稀罕你这破落户儿,还当是宝呢!当我的孩儿,是要做天子的。你这算什么东西!”
这话说尽,碧池安心了。
接着,萧夫人仰头,长长哀叹一声,掉几滴眼泪,凄楚地道:“我们到底是无福啊。”她慢慢的坐回原处,支起手,揉了揉脑门,嘴里喃喃地道:“十年窗,十年房,十年红衣裳;秋去春来,君无言,十里见红庄;长命锁,富贵床,白发黑头殇,冬爽夏至,烟波渡,云泪纵两行。”
庄琂听了萧夫人的喃喃言语,揣摩句子的意思,从中思量,竟有些可怜她。于是,庄琂道:“夫人喜欢男孩儿,也不是没有。我妈妈手头就养有一个。只是我出来得急,身上又伤病,没法子带得……”
萧夫人一听,凛然振奋,冲过来,捏住庄琂的下巴,道:“可真?你休得欺骗我!”
庄琂疼得眼泪一掉,道:“真!真!我不敢欺瞒夫人。”
萧夫人笑了,大笑不止,尔后,吩咐大萧小萧,道:“给她们备宴席。”
大萧小萧一惊一乍的,好在日常习惯萧夫人的性子,阴晴不定。她们点头应下,退出去,吩咐差人置办宴席。再回来,小萧又给萧夫人说:“夫人,随她们一道来的,还有四个男子,我已叫人拿后头去了,要不要也请他们进宴?”
萧夫人惊讶,笑道:“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
小萧待要详细报说,正当口,庄琂和三喜脸上毒发,她们禁不住抓挠,倒让萧夫人惊住了。小萧也没继续说下去。
碧池举起泪眼,求助金意琅。
金意琅跺脚,半时,也不知怎么出口。
碧池顾不得其他,哀求萧夫人,道:“夫人慈悲,请救救我们姑娘。我们姑娘遭人毒打毁容,还在容貌上抹了疥虫粉。随来的大夫药先生诊治过,说天底下无人能救。金姑娘说夫人是神医,或能救得。眼下,恳求夫人救治,求夫人高抬贵手,施以绵力,救她们一命。”
萧夫人冷冷看着庄琂和三喜毒发,道:“哦!自然了。生意算精得很。”笑对金意琅道:“既然说她干娘手里有孩子,你去抱来,将功折罪,我也不带怪你。顺便,我救她们就是。多厉害的毒我解不得,就是死十成的我也救得。等把孩子抱来,别说我给她们解毒救命,还帮她们恢复容颜。”
碧池听得,喜不自胜,道:“可是夫人啊,这一来一回,路上毒蛇猛兽的,金姑娘去不去得,回不回得尚且不知,我们姑娘的毒等不得呀!若是夫人肯救我们姑娘,我愿意舍弃我女儿……”
庄琂痛苦在地上,听了碧池那些话,打断道:“碧池姐姐,不可!不可!”
碧池道:“昔日没姑娘救我,怎有我碧池今日,怎有官镜言的出世?既然夫人喜欢孩子,那拿去当男孩儿养来玩玩。算我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了。”
说毕,碧池将官镜言放在萧夫人面前,自己倒跪在地,悲戚痛哭。
萧夫人大约在琢磨着,没理。又过少许,道:“金丫头,你怎么说呀?我想听你说说。”
金意琅打了个激灵,笑道:“我觉得碧池说得也好,要不,夫人将就将就收了。夫人得了孩子,碧池也报恩了,皆大欢喜。至于男孩子嘛,我再跟卓亦亭姑娘商量商量,毕竟,她干娘我不认识呀……”
金意琅说着,朝庄琂递眼色。
萧夫人狠狠闭上眼睛,扬手,示意金意琅住嘴。
金意琅再也不敢多说。
此时,天色将暗,外头彩霞满天,门外红得似血染过一般。
萧夫人走到门口,望住外面,再又悲叹。思想过一阵,因是想通了什么,踱步回来,道:“先这样,照常开宴。我还是那句,天下人可负我,我却不会先负人。既然你们有求而来,手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暂且先礼后兵,且招待着。待明日,金丫头你去把孩子抱来,我便救她们两个。如今啊,这女孩儿先留吧,养养取乐,我不开心了,丢开喂蛇也是好的。”
这一听,碧池啊的一声,晕倒在地。
官镜言见母亲晕倒不动,起先还没哭闹,这会子,连爬带滚过来,抱住母亲的头,哇哇大哭,叫爹喊娘,声音凄惨。
萧夫人“哎呀”一声,蹙起眉头,示意大萧小萧,道:“闹得慌,把孩子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