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东府大爷庄顼这屋里头,正闹得不可开交。
——是大姨奶奶在闹呢
老太太在屋外头,听出几分惆怅与无奈。
原先,婆婆秦氏和大姑子庄瑚是没过来的,那大姨奶奶发火乱摔东西,丫头们劝,说不过几句,她便出手拿丫头们出气。
等秦氏和庄瑚赶来,这大姨奶奶变了个人似的,左右诉苦可怜。一个劲儿地说大爷庄顼薄情寡义。
庄瑚对这房姨奶奶很是瞧不惯,因她爱打骂下人,又爱吃醋。
只因看不住丈夫庄顼,就混闹起来。
庄瑚来劝了,说:“有那么大的劲儿,不把大爷拽回来,光打丫头有什么用。还失了半个主子的身份!”
大姨奶奶见大姑子庄瑚说了话,又见秦氏在场,蔫儿掉半分气焰,撒起娇怜来。
大姨奶奶道:“大姑娘你也知道的,大爷平时里不这样,自二房的娶进来,不知道狐媚个什么东西给他,教得他天天不住家,一住家就往她那处去了,见到我跟见了母老虎似的。背后丫头怎么议论来着,说我不是府里的。”
她婆婆秦氏狠狠地啐了一口,厉声道:“糊涂东西!谁的嘴吐出这样的话,我倒不曾听到!”
大姨奶奶哭道:“太太要是听到了,那我还真是外人了。”
秦氏一边指示丫头们把地上收拾干净,一边找个空位置坐下,说:“依你这么闹,你是要闹大爷回来,还是要闹把二房的赶出去?”
大姨奶奶听出婆婆的责怪,于是,哭得更厉害,更委屈,道:“我也不奢求其他的,大爷是知道的,我娘家差人来说我那大哥没了,想找我拿几两银子,大爷答应了,偏是不给,今儿早上把支出来的银子拿出去,还把我那嫁妆拿走了一半……”
秦氏知他儿子做得出来这样的事,可毕竟是自家儿子,心里如何恨,此刻也没张口骂他的不是。心里多少是同情这大姨奶奶的来,可一想她无端打人,乱摔东西,真是讨厌死了她。但凡日后传出去,可不叫人笑话东府人心厉害?
秦氏便道:“这光景你哭有什么用,当时怎不见你五花大绑绑了他。这会子能哭回来?”
大姨奶奶哭个不止。
听大姨奶奶哭成这样,秦氏又无解决办法,庄瑚看她母亲在旁,即便自己有几分能力解决,也不敢吱声。
里头婆媳正闹着。
这时,老太太与竹儿才走进来。
看到老太太,秦氏和庄瑚赶忙迎上,扶她坐下,又让丫头找茶来。
那大姨奶奶见了老祖宗,越发哭得上脸了。
老太太对她们说:“我看大姨奶奶哭得有理,统归是大爷的不是,一个爷们不会赚钱,还把女人的嫁妆拿去花,做出这样的事,把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可话又说了,摔东西打人,平白无故的,也不是主子能做出来的,你是大姨奶奶,都这般混闹,是要把人心闹散的呀。竹儿,你回去拿我给姑娘们做的手绢钱拿些来。”
竹儿应了,退了出去。
秦氏陪笑道:“老太太,您这……”
老太太打断道:“传出去,人家还说我们庄府这般不地道。专门亏屋里的人!到我这儿,不允许有这样的事发生。都记清楚了?”
大姨奶奶收住哭声,跪下致谢:“谢谢老太太。”
老太太向大姨奶奶招手,示意她起身,说道:“也不用谢我,这是你家太太留我这儿的钱,我先支了来给你,要谢就谢你太太去。她可是你婆婆呢!我算老几呢!”
大姨奶奶又给秦氏回了礼。
老太太方道:“再有,你大哥过了世,马车自然是少不了。”转头对庄瑚道:“瑚儿你叫管白事的把白事马车备上几辆,借过去应用着。务必给些体面的。”
听老太太这么周全安排,大姨奶奶感动得无以言表,只一个劲儿哭道:“谢老太太。”
这时,竹儿拿来了银子,递给大姨奶奶。
竹儿笑道:“这是二十两银子,老太太收着说等夏天给姑娘们换些手绢儿。这不,全在这儿了。”
大姨奶奶歉然地收下银子,又委屈地向秦氏和庄瑚委身福了一福。
这边交代妥当,老太太让秦氏别再责怪和为难大姨奶奶。
到了次日,众家媳妇儿、姨娘、姨奶奶、姑娘们到老太太中府请安,又叨叙一回大姨奶奶大哥去世的事。
曹氏因头日失礼冒撞,回去被庄禄训几句,今日来请安,到自觉的安分,主动抢在其他人前头,关心卓亦亭的事来。
只见曹氏道:“救我们玳儿那姑娘不知好些没有,我寻思今儿请一位西洋医生来帮瞧瞧。”
老太太昨日见曹氏那般不识大体,又介意她日常小肚鸡肠,今日见她如此说,原本要留她几分面子,可又因她说要请西洋医生,老太太是不乐意了,说道:“洋人来攻城霸地的,没见有来救苦救难的。你倒舔着脸去请,放着孙思邈,扁鹊,华佗不用,我国我朝是没有神医了?”
曹氏心里连连叫苦:好心当是驴肝肺,左右说都是错啊。因此,又是一肚子委屈。
秦氏淡淡的,没帮腔。
郡主看这情景,知曹氏的难处,毕竟,曹氏是关心庄玳的救命恩人,并无过错。到底,郡主的心里头是感激曹氏的,所以帮搭腔,圆话说道:“老太太最喜欢听《白蛇传》,白素贞是恶妖,下凡来报恩许仙,想必恶妖中也有善类。因果好,才旺人情呢!”
老太太最喜听因果善报,此刻郡主说的正是因果,遂而,老人家怒气平了几分,便和颜悦色起来,含含糊糊几句,不知是宽慰曹氏还是自说自话,见她说:“可不是了,讲究因由缘果,好的便是好的,有这心,谁瞧见,心里都是喜欢。”
曹氏愚钝,兴许听不出老太太的称赞。
可郡主听懂了,忙给曹氏示意眼色。曹氏这才安心挤出笑来。
郡主道:“早起,二太太让她府里的贵圆拿了些牦牛髓骨粉来,说送给镜花谢的姑娘吃,让我捎去。我想,我这也不大好意思。总归,那姑娘在老太太这边,老太太做主就好。”
老太太道:“这才是道理了。二太太早该这么着。这些是几个银子的事?救得人,祖宗也会保佑她子孙添丁发财。”
老太太这话有话,一则曹氏膝下无子,二则她经商管家。可不是添丁发财了。
曹氏见是得了夸,连忙起身,向老太太端礼,表示谢意,尚未等她落座,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一转眼,管家进来了。
管家气喘吁吁进门,报告道:“老太太,大老爷托人从宫里传话出来,说太妃光景不好了。太后传您即刻进宫。”
老太太震惊,赶紧招呼众媳妇,道:“那备服,让马车赶紧的。”
余下,卓亦亭的事暂且不谈了,众位媳妇儿丫头拥簇老太太进屋更衣,穿戴命妇朝服。
这一日,老太太、秦氏、郡主三人一同进宫。
待出府门,庄玳从里面跑来,冷不丁是要跟去。
当然,这是庄玳玩笑话罢了,进宫规矩他哪里不懂的?宫里传召,点名道姓,有诰命头衔的才去得。再者,庄玳是不喜皇宫那种地方。
此方跑出来,是来探口风,看老太太等人进宫多少时间,他好私自去镜花谢看望卓亦亭。
庄玳撒娇道:“老太太,我也要去。”装出一副要跟去玩的样子。
老太太爱她这孙儿,捏他脸儿道:“我的儿,太妃不好了,我即刻进宫,哪能带得了你去!你回去看看你那受伤的妹妹,也不枉你有心了。且不许劳动她说话才好。”
庄玳得这话,欣然答应:“是,老太太。”
要知道,庄勤再三叮嘱,除了老太太,家内人等不可私自去镜花谢探视卓亦亭。
其中奥妙,就怕卓亦亭言语不慎,把卓府的事抖了出来给人知道。
庄玳眼看老太太等人离去,之后,又差贴身侍童叫复生的,去打听各位老爷的去处。等复生回来说老爷们出去了,他才邀二、三、四、五、六、七姑娘姐妹们来镜花谢。
庄玳等人尚未到镜花谢,卓亦亭已起身,三喜正给她喂药。
因没见慧缘在旁,卓亦亭便问三喜道:“慧缘呢?”
三喜淡淡地回说:“府里姑娘们请了过去,说有些旧衣服送给我们。她去拿了。”
卓亦亭惊诧,疑惑地问:“旧衣服送给我们?”
三喜言语失当,忙解释道:“哦哦,是送给我和慧缘的,你的衣服老太太和太太们另外准备着。”
正说着,慧缘抱着很多衣服走了进来,看到卓亦亭吃药,笑道:“姑娘醒了!”
三喜再要喂,卓亦亭摇头不吃,慧缘放下衣服,接过药,细心服侍,又说:“吃了药,才好得快。三喜一宿睡不好,心里惦着呢,好歹是为她多吃几口。”卓亦亭才又多吃几口。
三喜见状,打趣道:“我喂的就是不香,别人手里的才是味道,话里裹着蜜怎么的,药儿竟不苦了。”
卓亦亭笑道:“小蹄子,小心我啐你!”又正色道:“府上没为难你们吧?”
慧缘道:“都没有,待我们是极好的。吃的穿的同府里其他姑娘一样。”
三喜道:“老太太让人收拾了上房,等姑娘伤势好了,就搬过去住。”
卓亦亭放心了,虚出一口气,说道:“这里挺好,我哪里都不去。想必,是外祖母的意思吧?”
这时,庄玳和六位姐妹来了。
一进屋内,庄玳也顾不得避讳和腼腆,率先坐到床沿上。
卓亦亭倒是羞礼,拿起手绢半遮脸儿,眼神放低,却忍不住偷瞧众人。
那庄玳爽朗道:“现看来,妹妹可真清醒了。妹妹为我伤得如此重,又是昏着,又是发起烧来,把老太太都吓坏了。”他何尝不是被吓唬坏了?
卓亦亭这才看清眼前这位如玉般的少年,可不是那日街上看到轿子里的人?如今见他颈子上挂一枚长命锁,更增添出几分过人的贵气,他那笑嘻嘻的样子,也惹人喜欢。
卓亦亭知道,这也不是谁人,就近的说,是自己的表兄无疑。
如今,庄玳那样客气说话,卓亦亭一脸羞涩,不应答。
同他一道来的姐妹里,二姑娘庄琻快言快语,道:“可不是,姑娘救了三弟弟的命,叫三弟弟拿一辈子还你的情去。”
这庄琻是北府二老爷庄禄和曹氏生养的女儿,时年十八,因东府大姑娘庄瑚排行老大,她顺着排第二,人称二姑娘。眼下,她挽着一个高鬓,金钗翠缕,通头金镶玉牡丹花钿儿,一支金晃晃的凤凰吐珠步摇随着她言语间叮铃晃荡,身上着红白对襟袄,领子口儿袖子边,俱是滚了金色,通身气派,贵不可言,打扮更是粉妆玉琢,一双弯眉核丸眼,伶俐闪烁,顾盼生辉。
卓亦亭和三喜对视了一眼,以微笑作答,并不敢言语。
慧缘识体,从外头将凳子一张一张的往里面搬,请众人细数坐下。
这方五姑娘庄玝也说:“今儿老太太进宫了,特地让三哥哥过来瞧,还是姑娘舍命相救的恩呢!我不说其他的,单我一个,是感激姑娘的恩情。若没你,我家三哥哥就没了。”说毕,给卓亦亭端了一礼。
庄玝是西府三老爷庄勤和与凤仙姨娘生的女儿,是庄玳同父异母妹妹。因她生在五月,又因排行于众姐妹第五人,故取名为庄玝。日常,她处事倒硬气直接,很得父亲庄勤的喜爱,又得庄玳庄璞两位哥哥的爱护,在别人眼里,与主母郡主所生无异。当下看她,穿戴脸面不如庄琻那般贵气,倒比其他姐妹多出几分高傲的气质来,特别是那眉眼,灵动不尽,桀骜不驯,活泼嘴儿令人爱之不烦。
其他姐妹未曾说话,卓亦亭不敢失礼张望看顾,自顾守着那份修为尊重。
庄玳看着卓亦亭不言语,又说:“还未问得妹妹芳名。”
三喜见卓亦亭不肯言语,便以为她不待见他们,就干咳几声,示意客人自重。
庄玳识趣,尴尬说:“妹妹才醒,觉陌生得紧,等熟悉了再告诉我们也是可以的。”
卓亦亭微笑,依旧不作答。此时,慧缘给众人献茶。
二姑娘庄琻嘴巴厉害,又道:“我们可把姑娘当家里人看,姑娘可不能藏着掖着不言语,好叫我们胡乱猜才好。外头人知晓了,说我们薄待了姑娘。”
听庄琻那样刻薄人,众姐妹捂嘴笑了。
庄玳笑过后,又是追问:“妹妹芳龄几何?”
卓亦亭这才回:“十七。”
庄玳惊讶道:“呀,跟三妹妹同岁呢!”因转头看身后坐着的庄瑛。
庄瑛是北府二老爷庄禄和曹氏生养的第二个女儿,排行众姐妹第三,称三姑娘,与庄琻是亲姐妹。脾性跟她姐姐却不一样,一脸清寡淡泊,平静如水。人是极精致美貌,你看她,细眉大眼,一张鹅蛋脸,一抹秀发在顶上,斜斜的略打个髻,点缀些许翠梅钿儿,簪几支珊瑚翠花,后头垂下墨染似的的黑发,尾端松松的打个金绳子璎珞坠子,通身看着,静静的,与世无争,跟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因庄玳说到她,她羞涩红了脸。
只见庄瑛走上前,对卓亦亭深拜,说道:“我卯时生的。”
卓亦亭欠了欠身,回礼道:“我子时。”
庄玳又惊叹道:“那妹妹是比三妹妹还大些。”
卓亦亭道:“我哪里有姐姐们福气好。”
庄玝却道:“三哥哥你浑说,生在何月何日知道不曾?只拿时辰比,这也是能比的?三姐姐也是没由头,说个不齐全。”
庄瑛笑而不接,卓亦亭更不敢再报了。
庄玳看卓亦亭开了话,情不自禁多看了她几眼,只见她瓜子润脸,清冷如月,肤色香细,眉目微蹙,唇若红莲,鼻如玉丘,云鬓垂散,加上伤弱的身子神情,美得叫人怜惜。
庄玳痴望卓亦亭一回,再回头看三喜和慧缘一眼,两人比不得她,却跟自家府里姑娘们比,也能出个头筹来。庄玳越瞧心里越喜欢,莫名其妙的心灵撼动,竟对这几个陌生人倍感亲切。
庄琻和庄玝是一个性情的人,因看到庄玳那样端视别人,便挤眉弄眼的取笑他。
庄玳识趣,赶紧找别的话来遮掩失态,便给卓亦亭介绍众人说:“这位是二姐姐,庄琻,十个人都顶不住她一个人能说,以后你说话可要小心她了。这位是三妹妹,庄瑛。这位是四妹妹庄瑜。这位是五妹妹庄玝。这是六妹妹庄玢,七妹妹庄瑗。我是庄老三,庄玳是也。哦,对了,大姐姐今儿不在,大姐姐叫庄瑚,替二老爷府上照料全府,大姐夫也在我们府里料理事务呢,要是你遭人欺负了,少了钱用了找大姐姐大姐夫,他们能替你出头,而且大姐姐是有武功的,可以飞檐走壁,很不得了!还有你没见到过的大哥哥庄顼,二哥哥你见过的吧,叫庄璞……哎呀,我们府上的人太多了,给你清点了,你又记不住。”
大家听他细数介绍,免不得笑了起来。
卓亦亭这才真切感受到,自己真的到庄府了。如母亲说的,这里的人个个都是个人物,单单庄玳说的那些个,母亲未曾提说过多少,可见庄玳这么介绍,是真了不得,是得罪不起的人呢。因而,又想着,日后寻仇结果,这一步步的,是千难万难了,不知伯镜老尼教导的那些法子在这里管用不管用。想到这些,卓亦亭越发不敢言语说话。
庄玳又问:“妹妹家里都有什么人?家住在什么地方? ”
卓亦亭听到这茬儿,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庄玳急了,自知说错了话,连忙向庄琻投去眼色,以求她来帮解围,只见庄琻笑道:“妹妹别多心,三弟弟嘴巴快,还让人以为是赶你走呢!”一改口“姑娘”作“妹妹”,方是亲近的意思。
庄玳站起来,深深朝卓亦亭作揖,歉然道:“是了是了!请妹妹原谅。”
卓亦亭看到他们都礼数周到,并以礼相待,便要挣扎起来还礼。
可众姑娘们不给她起来。
嬉笑间,忽然有丫头来报说老爷回府了。
众人一听,个个惊魂失色,匆忙告辞。
众人一走,三喜怪道:“这一府的人神呼呼的,一阵风的来了,一阵风的走了。京城的人就兴这样?”
慧缘道:“大户人家就这样,以前听我父亲说,宫里头的规矩比这严多了。”
一听宫里的话,三喜连忙打断示意,她怕卓亦亭听了,想起自家姐姐在宫里头而伤心。
还好,卓亦亭镇定得住,一笑置之。
尔后,卓亦亭冷冷地道:“还是在我们南边老家好,自由自在。在这个地方,日后啊,身不由己,也只能安分守己,静观以待了。”
至此,卓亦亭三人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不该看的事物,半分不望,事事留心,身上倒长出百个心眼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