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澄贤弟,你如实告诉洒家:马家军叛乱究竟是怎么回事?某家只听石太宰言说:是那马茂勋人心不足蛇吞象,起兵谋反。但以我对马大帅的了解,他绝非那种野心勃勃之人!”。
关羽一手握着酒杯,目光灼灼地紧盯着李景澄的双眼,一改往日里的谈笑风生,表情异常地严肃。
灯光之下,已被酒意熏的脸色微红的李景澄默不作声地微微垂下了眼帘。
沉默片刻之后,只见他长身而起,对着关羽深深一揖。轻轻叹了口气,这才低声开口道:“关兄对小弟有救命之恩,而且你心思缜密,机智过人,想来也瞒不住你!那就恕小弟直言了。”
说完,他又缓缓坐了下去,抬头直视着关羽开口道:“其实愚弟心中也一直都很别扭。当初是你我二人不远千里去劝说马家军助我大楚一臂之力,推翻大齐。大齐覆亡之后,以在下的愚见,马家军功不可没,圣上封赏他做个封疆大吏,治理一方,则天下从此再无战端,我大楚臣民安享太平盛世,皆大欢喜。可是……”。
说到这里李景澄惋惜地摇了摇头,竟然主动伸手抓过桌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之后,他满面通红,双眼迷离地抬首望了一眼窗外,仿佛喃喃自语道:“常言道:自古伴君如伴虎。君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枕?想来无论是哪位圣明之君,也会过不了心里这道坎吧?!”。
随后紧闭双唇,微微低下头去,不再说什么了。
关羽仰起脸,同样将紧握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一饮而尽。抬起另一只手臂抹了一下下巴,轻轻颔首道:“我明白了!多谢贤弟能直言相告!”。
放下手中杯盏,关羽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抱拳拱了拱手就要告辞而去。
李景澄连忙挺直了身子,抬起头来急急说道:“关兄且慢,请听小弟一言:如今我大楚初立,百废待兴,根基尚且不稳。又适逢圣上突然驾崩,太宰大人苦苦支撑局面。万望关兄以天下万民之太平安康为首要,不可率性而为,要以大局为重啊!”。
关羽微微一愣,停住脚步回首望了他一眼。片刻之后嘴角泛起一抹神秘莫测的笑意,开口言道:“贤弟是在担心关某手握重兵,此刻一时兴起,凭个人好恶杀伐决断,快意恩仇,再搅得天下大乱吧?”。
李景澄紧抿双唇,保持着沉默,没有回答。只是微眯着双眼,眼珠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关羽的面庞。
关羽收回目光,转过头来伸长双臂,仰望着门外高不可测的蓝天,长长吐出胸中的一口闷气,声音低沉地说道:“贤弟你大可放心。这大楚的天下太平也是我与手下弟兄们刀头舔血,并肩作战,马革裹尸,拿血和汗换来的,关某心中自有分寸!”。
言罢,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出门去。
平南王唐万年得知己方偷袭敌营中了圈套,便迫不及待地调转马头,领军向后方起火的己方大营迅速回援。
奔至营寨门前,眼望着营中的火势趋弱,又听到驻防的官兵喊杀之声不绝于耳,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早有眼尖的兵卒为他推开了营门前粗重的木栅,唐万年马不停蹄地直穿而过,向喊杀声最烈的营后奔去。
火光的映照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从服饰上看,有盔甲在身的己方士卒,也有一身布衣的来路不明者。
“吁”……唐万年紧扯马缰,勒住了胯下坐骑。怒睁双目,死死盯住了被己方士卒高举长矛,层层围在当中的那数十人。
那数十人中,为首的杜力夫身材高大,怀中紧抱着一个黑乎乎的瓷罐,仍然是一副憨态可掬,从容淡定的表情。
只是他的一条裤管被撕裂,露出的一截粗壮小腿肚上满是血迹。围在他身边的十数人手握刀枪,面对着数十倍于己的敌人神情紧张,眼中显出绝望之色。
杜力夫的目光瞥见策马飞奔而来的平南王,忽然咧嘴一笑,高声道:“平南王爷这么快就回营了?可是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唐万年拼命压抑着满腔怒火,咬牙切齿地喝问道:“贼子匹夫,本王爷待你不薄,在尔等危难之际不仅加以收留,还命郎中治好了你的棒伤。你这厮不知好歹,却要恩将仇报,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满头大汗的杜力夫咧嘴一笑,面上毫无愧色。他高声答道:“小人曾经当面对王爷您讲过:俺是个粗人,别的不懂,只知道有仇必报,有冤必伸!那马家军少主对在下有救命之大恩,别说受些皮肉之苦,就算是一刀砍下我的项上人头,我杜某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至于王爷您,敝人只能说句对不住了。不如此您怎会放下疑心收留我们?我方的谋略又如何得以施展?”。
唐万年的肚皮被气的鼓鼓胀胀,却也只能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火气,紧咬着后槽牙,一语不发。
看到马上唐万年既愤怒又无奈的表情,杜力夫忽然仰天哈哈大笑,朗声说道:“自古人云: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为读书人!看来王爷您与在下相仿,目不识丁,大约也没念过几天书吧?可惜呀,俺老杜空有一身蛮力,不曾练过武功,否则临死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平南王唐万年感觉自己的胸腹之内热浪翻滚,似一个被吹的越来越大的气囊,随时都可能“嘭”的一声从中爆裂开来。
他抬手举起手中雪亮的长刀,点指着杜力夫等人咬牙低吼道:“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且慢!”被大楚兵卒团团围在当中,身材高大的杜力夫忽然高声叫道。
只见他微微佝偻下身子,拖着那条血淋淋的小腿,吃力地向前挪了两步,仰望着马上的唐万年说道:“平南王爷,我自知今日必丧命于此,您也不必急于动手。小可还有两句话说。”
唐万年微微一愣,压了压心头的怒火,紧皱双眉沉声道:“死到临头,尔等贼子还有何话讲?”。
杜力夫伸出宽大的舌头,舔了一下干裂的厚嘴唇,一脸憨厚地笑道:“平南王爷,小可与你无冤无仇,只是为了报答马家军少主当年的救命之恩,这才多有得罪。您能容留我等贱民,在营中白吃白喝了这许久,也算对我们有恩!能否劳您尊驾,下马上前来几步,临死之前请受我杜某一拜,在下黄泉路上了无牵挂,也算死而无憾了!”。
唐万年犹豫了片刻,内心竟生出一丝丝感动:果然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啊!况且面临如此绝境,谅他们也翻不出什么花样。
想到这里,唐万年挂起手中长刀,一迈腿翻身下马。正欲踏步上前,却被一名持刀贴身侍卫拦住,在他耳旁低语道:“王爷且慢,当心这些鸡贼狗急跳墙,还想使诈!”。
唐万年再度犹豫了。
对面的杜力夫眼见他不肯再向前挪动半步,失望地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低头俯身眼看就要跪倒在地,施以跪谢之礼。
腰弯了一半他忽然停住不动了,缓缓抬起头来,双眼望着平南王唐万年,嘴角一咧,脸上浮现出一抹十分诡异的憨笑。
只见他将左手飞快地探入怀中,取出一个火折,轻轻一吹,又低头将其塞入紧紧揽在怀中的那只黑瓷罐中。
唐万年身前那位身材壮硕的护卫突然大吼道:“王爷当心!”。一边说着,一边用宽阔有力的后背猛地撞了平南王一下。
猝不及防的唐万年猛地被撞了一个趔趄,险些仰面栽倒在地。他不由得心生懊恼,想要张嘴破口大骂。
几乎与此同时,面前一道炽烈的白光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随后耳中传来一阵巨大的轰鸣,终于还是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倒在地。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仰面躺在床榻之上,周围簇拥着属下偏将与几位随军郎中。
使劲晃了晃脑袋,他感觉自己头颅里好似飞进了几百只马蜂,嗡嗡作响。猛地翻身爬起,周围的将领纷纷躬身施礼,面露喜色。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平南王唐万年目光略显呆滞地扭头问道。
一员偏将连忙答道:“王爷没事就好!那些混入我军营的马家军余孽见穷途末路,垂死挣扎,点燃了伪装暗藏的炸雷,王爷您被震昏过去了……”。
唐万年抬手打断了他的叙说,急切地问道:“我军攻城用的火炮损失如何?仇将军率领人马是否安然返回?他人呢?”。
众将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
片刻之后,军中负责执掌火炮营的那员主将硬着头皮答道:“回禀王爷,因敌方贼人使用的炸雷我军以前从未见过,而且那些贼人在我营中日久,平日里行事如常,令我等掉以轻心,疏于防范……总之,一番火烧雷炸之下,营中能用的火炮所剩无几……”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一脸羞惭地深深埋下头,最后干脆“噗通”一声双膝跪地,不再言语。
旁边另一位将领勉强接口道:“朱雀将军领兵偷袭敌军大营时中了埋伏,人马损失惨重。天亮之后我等才在乱尸堆中觅到了他的尸身。其身中数十箭,已然……已然为国捐躯了!”。
唐万年微张着嘴巴,双目空洞地望着帐外瓦蓝高远的天空。
片刻之后,他突然双拳紧握,额头青筋暴露,眼中喷火,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即刻快马上奏朝廷,让皇兄他们速速再派援军!还有,整顿剩余兵马,由本王亲自统帅,和他们拼了!不杀光这些马家军宵小余孽,老子宁愿死在这里,也誓不还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