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婧走上前行礼,眸中神色复杂,“王兄。”
洛尧也跟过来见礼,“慕辰王子。”
青灵咬着唇角,颤巍巍地扬起睫毛,迅速地朝慕辰投去一瞥,见他目光低垂,清俊的面容透着病态的苍白,正朝阿婧和洛尧淡然点头还礼。
青灵胸口一紧,喉咙蓦地哽痛起来,埋着头迅速掠至慕辰身前,略略地屈了下膝,眼也不敢抬地跟着阿婧朝殿门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相反的脚步落在湖碧色的青玉地砖上,每踩一步,心底就似有什么东西顷然裂开、支离破碎。
青灵疾步行出承极殿外,手扶着阶沿的玉雕栏杆,弯腰喘息了一下。
阿婧转过身来,打量着青灵,“你怎么了?”
她很少主动开口跟青灵说话,更不会出言关心。但眼下有洛尧陪伴身边,她一则心情愉悦、看谁都觉得顺眼,二则,也乐于在洛尧面前展露自己温柔体贴的一面。
青灵直起身,吸了口气,“没事。”
语毕,越过阿婧和洛尧,径直朝殿阶下走去。
阿婧撇了下嘴,对洛尧说:“她就是这样,当着父王母后的面,总假装对我客气,一转过身就露出凶恶的真面目。”
洛尧沉默一瞬,语似打趣地问:“难道你不是一样?”
阿婧有些不安起来,驻足望着洛尧,“那是因为……她也这样对我啊!”垂下眼帘,踌躇问道:“是不是因为她是你师姐,你就要一直帮着她?以前在崇吾就这样。上次在御花园,你也站在她那边……”
洛尧牵了牵唇角,“对我而言,她跟你一样,是朝炎国的帝姬,是我必须尊敬和守护的人。”
阿婧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分析着洛尧的话,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很想大声质问“我在你心里就只跟她一样吗”,可终究矜持着没有开口,咬着唇角默不作声。
殿阶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婧和洛尧循声望去,见竟是青灵去而复返。
她走得很急,神色中仿佛多了种倔强的毅然,目不斜视地朝承极殿内走去,曳地的缎绣长裙于行动间波光流动、逶迤翩然。
阿婧面露讶色,禁不住出言拦阻:“父王和大王兄在议事,你去做什么?”
王兄此次觐见父王,只怕是少不了要吃些苦头。
阿婧少时深得长兄疼爱,因此更为自己母亲所做过的一切感到羞愧。适才再见到慕辰,她心中滋味亦是无比复杂。想来,他是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疼爱自己这个妹妹了吧?
青灵对阿婧的质问恍若未闻,径直撩裙踏进了殿门。
阿婧气得跺脚,对洛尧道:“你瞧吧,她就是这样不懂规矩!这样的人,凭什么作我的姐姐?”
洛尧望向青灵的背影,唇畔笑意微有些凝滞,带着几许不易觉察的苦涩。
青灵暗掐掌心,款款走入了殿内。
想好了要不离不弃、荣辱与共,想好了要竭尽所能、助他得到想要的一切,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她都不应该离开!
如果一直怯懦趑趄下去,还谋什么大事?
慕辰跪在皞帝面前,听得身后脚步声,转过了头来。
青灵并没有看他,只快步走到皞帝身边,笑道:“我想出破解黑棋的法子了!”说着,也不等皞帝表态,便斜身坐到了棋盘对面,摆弄起棋子来。
皞帝像是正说到什么极为严肃的事,面色有些不太好看,见青灵大咧咧地跑来坐下,皱起了眉头,“胡闹!没看见父王正在谈正事吗?”
青灵认真地研究着棋盘,拿起几颗棋子走了几步、又撤回,语气云淡风轻:“你们谈你们的啊,我又不会插嘴!”
反正,她本就不太熟悉宫中礼仪,做出不合规矩的举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皞帝十分无奈,却又不想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太过严苛,只得清了清喉咙,转头对慕辰说道:“以往的事就暂且算了。你先起来吧。”
慕辰站起身来,“谢父王。”
皞帝又道:“现在再追究是否有人构陷,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就算你不曾做过,也终归是言行有所差池,才引来众愤。既然想回来,就得把你那些所谓革故鼎新的言论好好收敛一下。”
顿了顿,略微放缓了语气,“你复归王室一事,朝中持异议者不在少数,认为单凭你解除仙霞关之围,不足以抵消谋逆大罪。更何况,”侧头扫了青灵一眼,“真正击退列阳大军的,也并非是你。”
青灵闻言抬起头,“难不成,大家觉得击退列阳大军的是我?可要不是王兄执意要去帮忙,我是根本不会去仙霞关的!我那时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封印着青云剑……”
皞帝不悦地看了眼青灵,“不是说不插嘴的吗?”
青灵“哦”了声,低下脑袋,重新研究起棋面。
皞帝转向慕辰,“百岁节的庆典过后,你就搬去符禺山,跟着你师父一起修撰新历法,也算有些作为。”
修撰历法这种事,说白了就是无权无势的闲职。加上符禺山又远离凌霄城,慕辰这一去,跟贬谪流放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慕辰依旧面色平静,“谢父王。”
皞帝冷眼望着自己的嫡长子,说不出是喜是忧。有心试探他的反应,却终究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慕辰这个孩子,宠辱不惊、心思内敛,很像自己。
但也正因如此,很多时候,让自己也觉得难以掌控。
皞帝挥了挥手,示意慕辰退了下去。
他转身看着摆弄棋子的青灵,估摸着她会再度开口为慕辰说情。
可青灵似乎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毫不上心,专心致志地演排了几步,喜滋滋地对皞帝说:“父王,你看,这么走就能赢了!”
她站起身来,“父王要我去叫百里世子过来吗?”
皞帝若有所思地移开目光,摇了下头,抬手揉了揉额角,“不必了。父王累了。你也下去吧。”
青灵屈膝行礼告退。
殿门外吹入的清风摇动壁带上的珊瑚坠珠,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空旷的大殿中萦萦回响着。
青灵在门口旋过身,朝殿内皞帝孤独寂寥的身影望去一眼。
这就是天家的亲情。
彼此猜疑,彼此忌惮,永远不敢说出实话,也永远不敢流露真情。
***
殿外的阿婧和洛尧早已离去。
青灵站在阶顶极目四望,很快便捕捉到不远处回廊檐下的一袭白色身影。
她微微吸了口气,镇定住情绪,缓缓走了过去。
慕辰感觉到青灵的靠近,转过了身来。
他深邃如墨玉的眼眸中、投映着廊檐的阴影,因而显得格外阴霾悲怆,愈加衬托出面色的苍白憔悴。
仙霞关一别,相思成殇。
无数个清冷孤寂的夜晚,辗转着见或不见、如何见,在心中默默演练着再见时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道语气。
然而此时他就在她的面前,她却无语凝噎。
青灵抑制住眼角的酸意,竭力挤出丝笑来,“还好,你还肯见我。”
慕辰沉默地凝视着青灵,半晌,蓦地移开了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右手食指上的戒痕犹在,世事却已面目全非。
他迫使自己抬起眼,轻声说道:“我想了很久。其实,这样也好。你成了帝姬,比跟着我受苦好。”
青灵忍不住抬起手,用手背掩了下嘴唇,把翻涌上来的酸楚生生逼了回去。
她吸了口气,竭力稳定住情绪,尽量镇静地说:“我跟琰说过,不管是以什么身份,我都会竭尽所能地支持你。”
那晚在酒楼,淳于琰讲了许多革故鼎新、摧枯拉朽、改写东陆未来的话。青灵听得半懂不懂,却下定决心,无论怎样,她都会拼尽全力,帮慕辰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慕辰扬起头,望向天阔云闲的苍穹,沉默了片刻,“琰跟你说过的那些话,都忘了吧。他本就不该劝你留下。我不想让你卷进这些事里来。”
青灵翕合了一下双唇,似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又忍住。
如果横亘在彼此间的,只是外界的阻扰,那她愿意不顾一切地杀出条路来,只要能再次触及他温暖的怀抱。
可他,是她的亲哥哥。
所以,任何强烈的情感都成了禁忌,任何隐射的表达都算作越矩。
心头重重地压着礼义廉耻四个大字,她又能说些什么?
她不敢让自己的表达显得太过殷切、太过情深,所以没有勇气喊出来:“我留在凌霄城,就是为了要帮你!”
沉默了良久,她费力地弯了弯嘴角,“我有时候想,或许……命运安排我们相遇,就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信任彼此、帮助彼此,让我们这两个从小失去了母亲的人,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依靠……最亲密的兄妹……”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触他的手臂,“慕辰……”
慕辰身子一颤,遽然背转过身,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青灵,你……”顿了顿,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你不明白,这其中的危险,是你从未经历过、也完全无法想像的。”
他转回身,凝视着青灵水汽氤氲的痛楚双眸,克制住自己想要拉她入怀的冲动。
“你初到凌霄城,根基不稳,必须稳固住与王后的关系,方能在宫中立足。最开始,她只是会不断地试探你,想办法拉拢你,但若是一旦对你起疑,以方山氏今时今日的地位,必然能令你身陷险境。且不说如今朝中重臣皆竞相依附方山一族,单是这朱雀宫里的宫人,半数以上都是她的耳目。”
青灵说:“这些我都懂。王后那边,我也知道怎么应付。我不是愚笨的人,不会不懂分寸!”
她仰着头,神情中蕴着一丝深思熟虑后的坚决,“我说过,请你不要把我看得软弱。我虽然还不能像淳于琰那样,替你暗中结交朝臣、筹措资金、培养死士,可只要你肯教我,我都会去学!大不了,我也像琰那样,行事只躲在暗处……”
“不必。”慕辰打断了她,“我会自己想办法,你不用搅进这些事来。”
青灵喉咙有些发哽。
他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么骄傲、这么强势?
以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她别过头,发起狠来,“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现在,再也管不了我!”
语毕,旋身疾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