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节的庆典,分作了祭祀和夜宴两个部分。
傍晚时分,朱雀宫内悬挂起无数五色的琉璃灯盏,石栏、廊檐、树枝上,璃灯焕彩,流光争辉。御花园中,安置着各式盆景造型的冰晶风灯,清流池畔,处处金彩珠光。
据教授青灵国史课的女官介绍,百岁节是朝炎建国之后每隔百年的庆典,点琉璃灯即是取“千秋长明、万世璀璨”的吉祥寓意。
青灵换上了华丽的礼服,在十余名随从的侍奉下,驾着御辇,径直来到了朱雀宫的最高处—日月顶。
日月顶是用于祭祀的高台,高大宽阔的台阶由通体雪白的白珉石所铺建,顶部的殿台则以赤金所筑,在两侧银灯彩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尊崇耀目。
台阶两侧的观礼席上,已集聚了不少华服肃立的宾客,其中有朝中要臣,也有世家大族的代表。
青灵在台阶下的高台处下了御辇,一眼便瞧见了不远处琉璃灯下的慕辰。
他穿着一袭重锦白衣,长身玉立、气韵清冷,带着初见时的那种尊贵雅致,即使就那么默默地站着,也让人不由得心生敬慕。
青灵从宫人那里听说,原本过完百岁节庆典之后就要出发去符禺山的慕辰王子,因为慕婧帝姬在陛下面前的求情,得以被宽限留在了朱雀宫,直至明年春季。
青灵揣测着阿婧此举的目的,不可避免地联想到或许是王后另有所谋,因而故意想办法把慕辰困在了凌霄城。
慕辰不愿她卷入到朝权争斗之中,这一点,他一直表达得很明确。而最近就连淳于琰也仿佛突然销声匿迹了一般,不再来找青灵、不再热切地鼓动她做些什么。
这让青灵觉得无比的孤独,孤独的就好似站在了浩瀚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之中,惶惶然不知去往何处。
以往在崇吾的时候,她毫无目标、胸无大志地活着,为了几块美味的点心都能笑得心满意足,从不觉得乏味寂寞。可自从将自己的命运与慕辰绑缚在了一起,她便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安宁下来、逍遥恣意地过活。
她急切地想向他证明,自己绝没有他想像的那么不堪一击。
青灵迟疑了片刻,缓缓向慕辰的方向走去。
可就在这时,高台的另一面有数十名宫人匆匆而来,躬身执着风灯、列出一条通道来。
盛装冕服的朝炎皞帝,携着方山王后徐徐走来。他们身后,跟着几位衣饰华贵的嫔妃,其中两位各自牵着年岁尚幼的王子。
方山王后远远看见青灵,含笑招呼她走到近前,将她介绍给身后的众位妃子和王子。
除了王后,皞帝一共有七位妃子,其中四位都诞育的有子嗣。跟着母妃前来的攸宁和哲成两位王子,年纪虽小,但毕竟出身王室,举止十分得体,恭恭敬敬地上前向青灵行礼,奶声奶气地唤她“王姐”。
青灵弯下腰,摸着两个弟弟的脑袋,第一次因为自己猝然复得的家人感到了一点点由衷的喜悦。
王后又唤来慕晗和其他两位已成年的王子,跟青灵彼此见礼。
慕晗跟青灵早就相识,碍于场合正式,还是装模作样地行了下礼。
二王子逾均身体瘦弱,面容细白,说话的时候很谦逊客气。三王子浩倡则是剑眉星目、英挺俊朗,十分健谈。他们早就听说过青灵,也都曾在宫中远远地见过她,只是碍于礼制、无法擅自上前攀谈,直到今日方才正式相见。
朝炎传统中,一向将嫡庶尊卑分得很清,譬如王室子女中,嫡出的几名子女皆以“慕”字取名,而其他庶出子女却没有这个资格,由此彰显不同。上日月顶祭祀时,也是依照嫡庶的顺序来进行。
吉时即至,皞帝携着王后,神态庄重地踏上了白珉石阶,扬首缓缓而上。几位嫔妃,长裙逶迤,紧随其后。
再之后,便是新近重归王室的慕辰王子与青灵帝姬。
此刻无论石阶上其他人的服饰何等光彩夺目,观礼台上诸人的目光统统集中到了这两位的身上。
只见两人隔了些距离,缓步拾阶而上,表情似都有些冷然怔忡。
青灵穿着一身华丽的绛色长裙,外罩缂丝镂金火莲外帔,乌黑的发丝以九凤绕珠赤金缠丝簪挽起,露出一张明眸朱唇、清丽绝尘的面孔。或许是因为她神色中的那一抹冷凝,让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有几分孤傲,原本有些过于华贵的装束,在她身上却没有流露出一丝的违和感。
然而青灵此时的心情,却并非宾客们所揣测的那样镇定冷傲,而是前所未有的五味杂陈。
她微微侧头,望向身边的慕辰,见他仿佛是很习惯于这样的场合,始终步履沉稳、神情肃杀,显露着无上尊华的气势。
青灵失神一霎,思绪迷离间,竟有种荒谬的错觉,觉得两人这样并肩而行,倒有些像是……走在了婚礼上……
两人徐徐踏至阶顶,立到了皞帝与王后身后。阿婧与慕晗也走了上来,同慕辰和青灵站至一处,其后的几位王子则与嫔妃们分列两侧。
大宗伯提声吟诵祭词,王室成员一一上前跪行祭拜大礼。
仪式的过程,青灵早在女官的教导下反复练习过,现在走起过场倒也十分驾轻就熟。轮到她上前时,大宗伯又加诵了一段繁复的祝文,大意就是章莪王后的女儿回归王室、举国同庆云云。
族谱上,她的名字被记作了朝炎慕妍。据说这是她出生之前,皞帝就已经选定了的女孩名字。然而她既已以“青灵”为名甚久,皞帝遂将此赐作了她的封号,平常称呼也仍旧沿用了这两个字。
青灵自小就不喜欢墨阡给自己取的这个名字,为此时常在师父面前抱怨,也暗暗羡慕过别人雅致又女性化的名字。可当她真正有了这样一个名字的时候,心情又是极其复杂甚至排斥的。
慕妍……
慕辰……
一听,就是亲兄妹。
青灵耐心地聆听完祝文、按部就班地行完礼,起身站到了一边。
台下的观礼席上,人影绰绰,无数道的目光汇聚到了她的身上。
这里的不少人,都曾在崇吾见过青灵。可那时她声泪俱下,哀求着墨阡圣君出手救治慕辰,神情姿态与记忆中孤傲的章莪王后相差甚远。今日见她登高而立、容色冷寂,方才意识到确实是与昔日的玄女颇为相似。
冗长的祭祀仪式结束后,众人转至正殿宴饮。
青灵被安排在帝后主位的左下侧,与阿婧邻席。
皞帝举盏说了些冠冕之语后,便有莺莺燕燕的宫娥美人莲步升至殿中,以歌舞乐曲为众嘉客助兴。大殿上金银焕彩、百合焚香,翩跹着金翠罗绮、玉蝉花钿,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阿婧举起酒杯、浅抿了一口,百无聊赖地自语叹道:“又是这班歌姬。同样的歌舞,看了几百年,早看腻了。”
她身后的侍女低声附和,“帝姬说得极是,奴婢也这么觉得。”
青灵闻言笑道:“这百岁节庆典是一百年才有一次吧?你尚不到三百岁,顶多也就看过两次的歌舞,何来看腻的说法?”
阿婧侧目剜了青灵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懂什么?除了百岁节,还有上元、上巳、崇明、祭月这许多的节庆,岂是只有这一出的歌舞夜宴?自己没见识,还好意思说别人!”
青灵却不着恼,笑盈盈地转头看着阿婧,“是吗?那倒是我说错话了,妹妹莫怪。”
阿婧没想到青灵突然转了性,居然对自己主动认起错来,一时还有点不适应,举杯啜着酒,没有接话。
过了会儿,青灵又开口问道:“对了,待会儿夜游寻宝,你和谁一块去?”
按照习俗,百岁节正式的酒宴结束后,宫中湄园还会有专门为年轻人所设的节目,一直持续至次日天明。青灵所说的夜游寻宝,即是其中一个迷阵游戏,由男女结对入阵,寻找藏在其中的宝物。凌霄城中未婚的贵族子弟,通常会趁这个机会邀请心仪的女子一同参加,借机显露自己的才智。
阿婧本不想搭理青灵,可眼下却忍不住开了口,“和……百里世子。”
跟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阿婧既为自己心中暗藏的情愫感到羞涩,又恨不得想让全天下都知道,大泽的世子独独邀请了自己一同夜游!她迫不及待,盼着这无聊的酒宴早些结束,盼着跟那位风流俊逸的男子携手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
青灵“噢”了声,一脸艳羡地叹道:“七师弟他破阵很厉害的啊!以前师父设下的玄天四象阵,不知难倒过多少人,结果还是被他给破解了。你们俩的赢面很大啊!”
阿婧再如何心高气傲,也藏不住心头的那一丝隐甜,嘴角微抿着说:“是么?可……那也未必。大王兄精通阵法,往年湄园的阵都是他亲自布置的。今年他没有参与布阵,所以应该是可以参加游戏,只要他来了,其他人的赢面就小了许多。”
青灵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空杯的杯沿,斟酌问道:“我听说,你向父王说情,推迟了大王兄前往符禺山的日期?”
阿婧警觉起来,睨了青灵一眼,“是又如何?大家本就是手足,我为自己哥哥说情又怎么了?”
她一直忌惮青灵揭出往事,让父王知道自己曾违抗御令出门寻找慕辰,此刻索性把话挑明:“当初我也是顾念兄妹情谊,才跟着诗音姐去崇吾寻找大王兄。他那时受了天雷之刑,又……”顿了顿,“反正,你就算告诉父王我也不怕!你在甘渊大会当着那么多人救过他,父王都不曾怪罪过你,何况是我那点事儿?你要告状就告去,别老拿来要挟我!”
青灵一面琢磨着阿婧的话,一面莞尔笑道:“我干嘛要告你状?我只是在想,或许我以前错看了你。你其实,也是位心地善良的姑娘,虽然表面对我凶巴巴的,可若是哪天我真的落难了,你也不会不顾念姐妹之情的对吧?”
阿婧冷哼了一声,心想我幼时不曾受你照顾,你也不曾因我母后而受难,你如何能跟大王兄相提并论?想得美!
青灵对阿婧的表情视若无睹,继续说道:“以前在崇吾的时候,见七师弟那么地喜欢你,我还劝他说你性子刁蛮、动不动就扇人耳光,他要是真娶了你,只能受苦。现在看来,我当时还是太片面了些……”
阿婧眸中似有光采熠动,“你说什么?世子他……他……”
话没问出口,双颊已染上了红晕,先前的锋芒骤然尽褪,只余一派小女儿的娇羞殷切。
青灵慌忙掩口,“呀,他还没跟你说吗?”摆了下手,“那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啊!”
阿婧哪里还坐得住,心里如同有一只小猫在抓挠一般,恨不得扑上去追问青灵所有她知道的细节,可一则拉不下脸,二则也不愿过份显露出自己在意洛尧的心思,只得曲线救国、迂回问道:“那你……你今晚跟谁一起夜游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