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延颈奋翼,首翼赤金的羽毛光彩夺目,神情桀骜地扑打了一下巨大的双翅。
淳于琰拦住迈步向前的慕辰,随即又自知僭越地躬身行礼,“陛下,此事还是交给臣去办吧!”
梓州的官员送到的加急密报,言及近日领命盘查辖区,在其所辖管一座人族小镇之中,发现近日迁入了形迹可疑的外来之人。主事官员因为接到了朝廷的御令,不敢马虎,遂挑选了细作高手、扮作江湖买卖的货郎前去暗探,回报证实对方言行举止皆有北陆之风。
淳于琰刚从九丘回到凌霄城,便得知了这道消息,当即准备再次南下,追查此事。
谁知慕辰竟也吩咐了下去,打算亲自去找寻毓秀的下落。
淳于琰想到他的身体状况,心存担忧,谏言道:“眼下那些人的身份尚不确定,还是由臣先去打探清楚,再向陛下请示的好。”
慕辰示意他直身,“不必了,该查的已经查得很清楚了。毓儿被掳多日,再经不起耽搁。”语毕,继续朝前而行。
淳于琰明白劝他不了,只能做着最后的努力,“陛下若是决意出行,那还请改乘御舆。丹凤元神强大,驾驭起来十分辛苦……”
然而他话未说完,慕辰人已经跃上了坐骑。
朝阳晨光之中,修长挺拔的身姿一如昔日沙场上的传奇,白云出岫、翩然乘风,可遽然的动作,终是牵出一阵急促的咳嗽,让他不得不蜷低了颈背,竭力地平复着气息。
淳于琰将一切看在眼中,心内情绪翻涌,却已是无从再劝。
他至今不敢将青灵在彰遥城说的那些话完全如实转达,可也不确定慕辰是否通过别的途径已经获悉。
那两人,一个口气无比的决绝,一个身体越是脆弱、越不可能做出伏低祈求之事。
而毓秀,是这世上、唯一可以同时牵系住这两个人的纽带。
只要找到了那孩子,或许……
尚有希望。
慕辰在十几名禁军精锐的护送下,驱策着丹凤急速向梓州而去。
驾驭坐骑纵然辛苦,然而好在速度极快,不出小半日的工夫,一行人便已抵达密报所指的小镇之中。
守候在此的地方官员,早已将列阳人藏身的宅院控制得水泄不通,附近的居民也都尽数迁移了出去。
见到帝君亲临,各官员皆是惊愕不已,战战兢兢地上前跪行大礼,当中负责调兵伏击的武将更是万分紧张,向慕辰奏道:“末将一接到指令,便派人围控住了这座宅院!可……这一日下来,里面……像是没有了什么动静。”
慕辰面色波澜不惊,示意那人起身,紧接着吩咐道:“破门吧。”
他心中已是早有准备,明白列阳人决计不可能留在原地坐以待毙。那位列阳国的二王子,看似随性不羁,却着实是个极其聪明的人物,且又有谋有勇,单是能洞悉出诗音深藏的心思、利用她对青灵母子的介怀找准时机将其说服,便足以证明此人不容小觑。
武将赶紧调遣人手,在外围布下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御,又另派了一队重甲士兵伏于正门之前,待一声令下后,雷霆破门而入!
负责防卫的军士也跟着涌入了宅院,兵刃与甲衣在奔跑中带出碰撞的铿然声,很快,便渗透到了宅子中的每一处角落。
然而回报的结果却令众地方官暗自捏了把汗。
“报!西院没有发现人!”
“东院也没有!”
慕辰在禁军的护卫下,大步踏入了宅子。一同跟来的逊,对陛下的想法最为了解,立刻带着几名得力的部属奔入了内院之中,过了半晌,手里握着一截布条急急返回。
“禀陛下,在主屋角落发现藏有此物。”
逊单膝跪地,将手中之物高高呈上。
慕辰接过那条窄窄的、明显是被人刻意用力撕下的霞影寒冰鲛丝白锦,心头几缕复杂情绪交织掠过,一时竟有些微微失神。
那个他曾想要扼杀于母腹之中的孩子,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成了他生命中再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曾经软软胖胖的婴孩、牙牙学语的稚童,再到如今这聪慧俊逸的小小少年,一直是他,牵着孩子的手,教会他迈步、说话、习武。那双酷似他母亲、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是一直透过自己,一点点地学着观察世界、洞悉人心。
那孩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浇筑着他的心血、他的印记、他的期望。那种无法割舍的情感,曾是寄托,亦是承传,更是真真切切的父爱!
不是骨肉,却早就胜似骨肉……
慕辰将锦条攥入了手心,紧紧握住,沉声吩咐随从道:“拿金旃过来。”
禁卫解封出金旃,奉至慕辰面前。
这金旃子原是属于方山氏的神器,后来方山氏灭族之后辗转被收入了宫中,一旦喂过追踪之人的新鲜气息、以及其亲族的心头之血,金旃便能正确地指示出方向,直至找到所追踪目标。
慕辰将毓秀留下的锦条封入金旃,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
瓶子里面,装着很多年前,他偷偷存下的青灵的心头血。
那一回,他用她的心头血和西陆幻木,做出了足以乱真的傀儡。在氾叶王宫游园夜里演出的那一场戏,应该,曾是狠狠地伤到了百里扶尧吧?
可戏,终究也只是戏罢了……
慕辰唇角牵出淡淡的苦涩弧度,修长的手指打开琉璃瓶,将青灵的心头血也封入了金旃。
金旃慢慢升空,在风中旋转着舒展了开来。
飞扬的旗尾,不偏不倚地指向了西方。
~~
洛尧抱着毓秀,跃下坐骑,从高处俯瞰着临海的凭风城。
燕绥河犹如一条银链,穿城而过,汇入浩瀚无垠的西海。西面的城楼外,绵延停泊着无数巨大的海船,且有来来往往的小艇不断穿梭其间。港口堤岸之上,商铺摊位接踵林立,来往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尽显繁华。
海岸边刮来一阵清风,夹杂着原本该熟悉却又是完全陌生的咸湿气息,扬起了洛尧额前垂下的一缕长发。
他默然了片刻,将毓秀放到地上,牵起了他的小手,“走吧。”
毓秀几乎没有去过王宫以外的地方,此刻望向凭风城,不禁也有一瞬的失神,待警醒过来,立刻抽出了手来,跟洛尧拉开了些距离,“我自己会走!”
洛尧低头看着孩子倔强冷淡的表情,心中只觉微微酸楚。
来大泽之前,他便已经遣散了部属,只与毓秀独自前行,此时撇下了坐骑,更是只剩下了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语地走着。
到了燕绥河边,周围开始渐渐有行人出现。远眺前方,凭风城东跨河而建的高大燕绥门,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百年之前,大泽世子百里扶尧,曾在这里,以大泽最尊贵的礼仪迎娶了朝炎帝姬青灵。那一日,彩舟遍河、欢歌四起,水中漂浮着的殷红蔷薇与水滨蓝铃交相辉映,宛如一道晶莹灿烂的华丽锦绣。数百年来一直被关闭的燕绥门,头一次被重新开启,将百里氏新一任的女主人迎接入内……
洛尧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抬头凝望着远方紧紧关闭的城门。
那些曾经的故事,于他而言,只是茶坊酒肆人们闲谈中听来的片段,没有真实的色彩、真实的感触。他无法知道,当年携手走向那开启城门的一对新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是期待、喜悦多一些,还是,悲苦、无奈多一些?
毓秀嫌弃地扯了下洛尧的衣袍,“怎么不走了?你不是急着要找我母亲吗?”
洛尧回过神来,歉疚地一笑,“这里风景太好,忽然就失神了。”
毓秀在心中鄙夷暗道:最好你一直失神、一路发呆,等到了那水泽里,本公子说不定还有机会直接取了你性命,一报羞辱之仇。
洛尧拦住一位经过的路人,打听浮屿水泽的方向。
被拦下的大婶一身渔妇装扮,听清楚洛尧的问题之后,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随即又仰起晒得黝黑的脸打量着他,“你一个外地人,去浮屿水泽做什么啊?”
大泽与东陆中原相隔甚远,风俗尽不相同。洛尧来之前,也只打听到浮屿水泽位于大泽境内、毗邻凭风城,对其有关的习俗典故一概不知,眼下被渔妇质问,不禁疑惑问道:“去那里,有什么讲究吗?”
这时,毓秀突然伸出了手,第一次,主动地牵住了洛尧。
“我们快走吧!”
一边说着,一边半拉半拽着洛尧,朝着适才那渔妇指引的方向行去。
洛尧感觉着掌心里孩子那小小软软的手、突然紧紧地抓住了自己,心底一处柔软的所在蓦地被触动,仿佛一种此生从未体会过的温柔破壳而出,刹那间便侵占住了思维的全部。
他任由孩子拉着自己向前走着,直至过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刚才那位大婶为我们指路,你一句道谢的话都不说就走掉,是不是有些太没礼貌?”
毓秀不以为意地说:“她跟我们说话,也不怎么客气,我为何要对她有礼?”
洛尧道:“她并非是不客气,只是好像觉得外地人去浮屿水泽有些奇怪。”
毓秀生怕洛尧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于是赶紧接话道:“不过就是一个岛屿众多的湖泊,外地人去赏一赏风景又能有什么奇怪?那位大婶如此质问你,说不定只是想着外地人并无舟艇可驶,打算趁机游说你租用她家的船只罢了!”
洛尧听到此处,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笑道:“你这孩子,怎么把人心想得这么阴暗?”
毓秀撇了下嘴,“本来就是。”
顿了顿,扬起小脸,语气中一抹自豪,“我小时候陛下就告诉过我,这世上没有什么关系不是依靠利益来维持的。那些亲近我、喜爱我的人,都有可能下一刻就背弃我、出卖我,更何况仅仅只是一个陌生人?信任,从来都是不可以轻易交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