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拎着一筒桂花黄酒,沿着海港集市靠岸的一边缓缓而行。
港口一带、热闹非凡,来自中原和西陆的商人们从车舆货船上运来样品,直接摆在集市的小铺摊位展示或售卖,吸引了许多来往两地的商贾流连驻足、讨价议价。
寻常百姓也会到这里闲逛看热闹,顺便向港口返航的渔民买上一两条新鲜的海鱼、拎回家炖汤。赤脚的儿童们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一会儿从渔船的甲板上跑到岸上、一会儿索性踩进岸边的浅滩里,大声的欢笑嬉闹着。
青灵站在一截长满青苔的石堤上,默然地望着熙熙攘攘来往的人们。
如果从前的许多事,都不曾发生过,那她会不会、就一直留在了这座靠海的城市里,每天傍晚的时候,便和他一起,到城西的这海港里逛逛,顺便买一些新鲜的鱼虾回家……
他曾提过,喜欢西海里捞上来的海蟹、就着凭风城特产的桂花黄酒吃,说那是从小就熟悉的味道……可从前在梧桐镇住着的时候,因是内陆、远离海岸,竟然一直都没有机会为他做上一次……
那时总想着,等以后吧,等忙完了跟九丘议和的事、等忙完了新政推行的事、等她终于安下心来跟他搬回大泽,再一起乘船游湖,看三秋桂子,赏画桥烟霞……总会,有时间的。
还有毓秀,他们的儿子……
那孩子,应该会出生在这里吧?再不是深宫中长大的贵公子,衣食住行都那么的讲究,依着他父亲的性子,怕是也不会介意让他跟岸边嬉戏的那些孩子们一起,自在随性地玩乐、无拘无束地长大……
青灵鼻子一酸,垂下眼来,打开手里酒筒的竹盖,仰头饮下了一大口酒。
许是喝得太急,被呛了一下,忍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海堤下玩耍的几个小孩,被头顶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了一跳,齐刷刷地仰起脑袋好奇地望向青灵。
青灵止住咳嗽,对孩子们抱歉地笑了笑。孩子们见她模样生得好看,笑意亦是温和,于是忍不住也冲她笑起来,其中一个还挺自豪地举了举自己刚捉到的螃蟹。
青灵看着堤下的孩童,脑海中浮现的却尽是自己儿子的模样,喉间哽痛愈加的强烈。
算起来,那孩子被列阳人掳去,已经有不短的一段时日了。
身为母亲,纵然清楚千重有求于她、暂时不会伤到孩子,但那种心急如焚的感觉却并不会淡化多少。
可她毕竟再不是当年初出茅庐、凭着一时冲动为救人不管不顾的青涩少女了。多年朝权争斗中的历练,让她学会了适时的隐忍和必要的谋略,跟在洛尧身边的那些日子,更让她懂得了顾全大局的度量与慈悲。
她不能拿青云剑去交换毓秀。
明知道千重想要青云剑的目的是什么,她便不能任由着列阳的铁骑长驱南下,践踏自己的故土,伤害面前这些无辜而良善的百姓……
然而,没有了青云剑作筹码,想要救儿子,就只能靠着她自己的一腔孤勇。
世上再强悍的武者,亦不能凭一己之身,对抗千军万马。就算是她那修为绝世的父亲,当年仍是在梧桐镇被方山雷和息镜的麾下重伤,从此一病不起。青灵自己,根本没有全然的把握,从千重和昀衍手中救回毓秀,然后再带着孩子一起全身而退。
所以,她在九丘辗转思量的徘徊之中,其实早已是暗自做好了打算。
此去列阳,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青灵离开海港,缓缓往城门方向走去。
集市出口的地方,行人围拢至城墙一侧,指着墙上张贴出来的告示,七嘴八舌热烈地讨论着什么。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帮几个不识字的渔民解释着告示的内容:“这上面说的意思啊,就是崇吾圣山以后,不再臣服于朝炎王廷之下了!而且,只要这东陆还是朝炎氏的天下,那么以后世世代代,崇吾圣君都不用向东陆的君王称臣。”
一个渔民问道:“那这个意思是不是说,以后崇吾圣君的位子,就跟帝君陛下的是一个级别的了?”
旁边立即有相熟的人哄笑道:“你小子成天就瞎说话,当心回头就被城门卫抓进大牢里!”
渔民梗着脖子,指着告示上的朱红印记,“我哪里瞎说话了?这告示是陛下自己写的!我就算理解得不对,也不至于被抓进大牢里去!”
周围又有人笑着打趣起来。最后,还是那书生出来圆场道:“其实崇吾圣君的位子,代表的是东陆神族武学上的最高修为,跟旁的人或事没什么关系。你们与其在这里争论这个,还不如赶紧想想家中子侄有没有资质好的,趁早送到崇吾去拜师学艺!听说新任的崇吾圣君座下只有两个师弟,还没有弟子。多好的机会啊!而且崇吾一派,也收女弟子的……”
书生的一番话,彻底调转了众人的注意力,于是争论的主题立刻换到了崇吾历代弟子身上,其中,又少不了提到从前大泽百里的那位世子以及他的夫人……
遥遥立在远处的青灵,默然侧过了头,继续往前走去。
关于崇吾的消息,她昨日已经从大师兄用玄鸟送来的信函中知晓了。
五师兄黎钟,也在朝炎禁卫的护送下,回到了崇吾。
此时距离她在彰遥城与淳于琰的碰面,仅仅只有短短的三日而已。
仔细再算起来,慕辰获悉自己提出的条件,恐怕是……当即便做出了决定。
他是害怕,她会真的把青云剑送去列阳?
还是说……
青灵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克制住自己不去揣摩慕辰的心思。
接下来从大泽乘船渡海、再转道冰刃林和封流天堑,从千重意想不到的后方潜入列阳……不论解救毓秀的结果是成是败、最后几人得以逃出生天,她与朱雀宫中那位俯瞰万民众生的君王,此生此世,都只能是陌路人了。
青灵在西城门外驻足。
城门下的水流直通汪洋,间或有渔船小艇缓缓穿行其间。
她在市集上打听过,乘坐港口的货船入西海,需要官府发放的通行文书。如果想要再转道冰刃林和封流天堑,基本上就只能中途下船、自行其力。有好心人指点她说,最好直接一开始就租用一艘渔人的船,讲好价钱、一路送她去冰刃林。否则她一个不熟水性和海路的外地人,根本不可能找到去那边的路径。
青灵的视线,随着经过的渔船逡巡着。
一个戴着斗笠的小姑娘,摇着装点着鲜花的小舟,缓缓驶近。她远远便看见了青灵,见她衣着考究、姿态贵气,遂迟疑着放缓了速度,将小舟摇得靠近了岸些,略显腼腆地问道:“小姐,您想买花吗?我刚摘的水滨蓝铃,可漂亮了!”
说着,弯腰捡起一束扎好的蓝铃和红枫,殷切地递向青灵。
青灵俯身接了过来,凑近鼻边闻了闻,问那姑娘:“多少钱?”
卖花的姑娘想了想,伸出五个指头,“只要五文钱。”
青灵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小姑娘一下子窘迫起来,摸着围兜拼凑着零钱。
青灵笑了笑,“不用找了。我喜欢你搭配的花束,愿意多出些钱。”顿了顿,看了眼手中的蓝铃红枫,问道:“这个时节,就已经有红枫了吗?”
卖花姑娘扬起了头,带着些许纯真的自豪,“我家住在浮屿水泽附近,水泽里的红枫是四季都有,周围一带的枫树也是常年染红的。” 说完,又仿佛是担心青灵因此会觉得自己开的价钱不够公道,忙补充道:“水泽外面要找到这种颜色的叶子,可得爬到树顶呢。”
青灵倒没有留意姑娘的解释,指尖轻轻触摸着花瓣叶片,思绪陷入了一瞬的怔忡。
眼前,仿佛再度浮现出流云碧波、水天相接的景色。开满蓝铃和红枫的岛屿,一座座犹如蛰伏于湖面的海兽的黝黑脊背。微风拂过水面,涟漪折映出变幻的色彩,叫人不由得微微沉醉……
她徐徐回过神来,抬眼打量了一下那卖花姑娘的小船,问道:“你知道谁家有大一些的渔船,可以载我出海、去北陆的冰刃林附近吗?价钱什么的,都好说。”
“你去那里做什么?”
小姑娘眼中掩不住的疑惑,但依旧很热心地帮青灵出谋划策,“我听我爹说过,北陆那边好冷的,一般的渔船都驶不过去。不过我们村的铁牛哥以前去过,而且他家的船还裹了铁皮,特别结实!你可以问问他!”
说着,便弯腰拾起了竹篙,撑着小船掉了个头,招呼青灵:“你上来把,我带你去找他!刚刚出门的时候,我瞧见他正好打完鱼回家,现在正得闲呢。”
她船上还堆着十几束没卖出去的花,可想着刚才青灵给的那一锭银子、已经远远超过了平日的收入,如今有机会能帮上对方一个忙,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些。所以待青灵跃上了甲板,卖花姑娘便用力地摇起橹来,逆着水流往自家村庄的方向迅速驶去。
青灵立在船头,一面暗暗操控着脚下流水、让撑船的女孩少费些力气,一面沉默地眺望着燕绥河两岸的景致。
小船驶入水村,卖花姑娘系好了绳索,便领着青灵下船,沿着岸边的草径走着,一面唧唧呱呱地介绍道:“我们村因为靠近浮屿水泽,沾染了灵气,草木长得都特别好!可惜也是因为水泽里的灵气,这边河里的鱼少的很,大伙只能跑老远去打渔,好多人,都是一大清早就直接出海……”
青灵跟在姑娘身侧,一路听着她热络的闲聊,最后在一户人家的院外驻了足。
跟水村里其他住户一样,这家的院子也是直接连着外面的河水。水面上泊着一艘乌黑的皮蓬渔船,绳索拴在了院篱的木桩上。一个渔夫模样的结实汉子,正一边整理着桩上牵着的绳索,一边跟人说着话。
同渔夫讲话的那两个人,背对着青灵。从背影上看,像是一对父子。
孩子的手,被父亲紧紧牵着,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父亲的姿态似乎更随意些,松松挽起的头发略有些凌乱,从侧面垂落下了的几绺发丝,于清爽的河风之中轻轻地拂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