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终于有了情绪上些许起伏。
他抬手揉了下额角,声线微沉,“你是我的妻子、朝炎的王后。从前你想要的一切,都已经得到了,为何还不满足?你想除掉毓秀,我尚能理解,可你勾结列阳、与敌国之人共谋,难道就没有顾及过自己的身份吗?”
诗音闻言,怔然一瞬,随即蓦地笑道:“身份?什么身份?你的妻子?还是朝炎的王后?”
她猛地拽住胸前华贵的白玉镶金珠链,“唰”的扯断了下来,任由上百颗光泽莹莹的珠子噼噼啪啪地坠落四处。
“我在你心中,就只是一个为你节制世家、管理后宫、照顾嫔妃女儿外甥的工具对不对?就连今时今日,你一心在意着的,都只是我的失职、我的叛国,而不是这么多年里,我一直爱着你、苦苦等待着你,最后为此变得疯狂连自己都不认识!”
她泪水簌簌而下,“我明白,从前你失势的时候,我背弃过你……可这么多年了……你对我一直冷漠疏离,却无度地宠爱着她……我当作是你的惩罚,忍了下来,一次又一次的,哪怕因此受尽了屈辱和嘲讽……
就算我曾做错过事、就算我曾伤过你,可我也为你做了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看一眼现在的我,看一眼我的付出、我的真心!”
慕辰望向诗音,深邃幽暗的黑眸中似有什么复杂的情愫渐渐浮泛了出来。
良久,他幽幽开口道:“你回去吧。我念你刚刚失了兄长,宫中随侍之人又已大半入狱,若是此番能将毓儿安然救回,便不再追究你的重罪。”
淳于琰领了御令,审查的过程不曾有过半分的心慈手软,王后寝宫中的诸人,无一人能幸免于牢狱刑讯。凄风惨雨、血泪嚎哭,任是再坚定的心性也经不住数日所见所闻的煎熬。
更何况,在宫外面,对于莫南氏一族削势夺权的行动,亦是迅速而起,势头燎原。
依照对慕辰行事方式的了解,诗音原本料定,自己必是难逃一劫。
也是出于这样的坚信,她才有勇气不顾身份、不顾仪态地喊出了藏于心底多年的疑问与怨忿。
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慕辰竟然,愿意放过她……
换作从前,她或许会暗生欣喜、或许会再度生出些渺茫的期冀来,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凄惶苦楚,无比的迷惘而绝望。
能活下来,又如何?
从今往后,等待着她的,只是漫长而孤独的宫禁生涯。
失去了家族的依傍,失去了丈夫仅存的一点点温柔以待,想必此生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剩下的日子里,除了每日对着镜中自己逐渐老去的容颜,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诗音踉跄地后退了一步,抬起泪眼,质问慕辰:“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哑声嗤笑数下,“还是说,你想换一种方式来惩罚我?让我一辈子活在旁人的耻笑与怜悯之中?”
慕辰没有立即答话。
他定定望着面前面貌熟悉、却于声嘶力竭中被泪水浸褪了妆容的女子。
她曾是他眼中的蕙质兰心、唯一亲近的同龄女孩,也是少年时心目中、对于妻子二字的完美诠释。
因为能与她订下亲事,他也曾欣喜憧憬过,为自己能娶一位兴趣相投、受人爱戴的名门女子而感到骄傲和满足。
可终究,
她却给不了他想要的爱……
慕辰缓缓垂下了眼眸。
或许是因为青灵的离开,又或许是因为自知命不久矣,一颗被世事磨砺的坚硬冷酷的心,竟然不经意地柔软了起来。
“我为何要杀你?”
良久,他低声而缓慢地说道:“你和我一样,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顿了顿,看向神色微愕的诗音。
“我也曾以为,做过的错事,终究会被理解。我也曾以为,只要肯竭尽全力,就能被人看到真心……”
他苦涩地牵了牵唇角,“可现在我终于懂了。感情不是交易,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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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尧踏入院内,蹲在屋外的几名部属立刻站起身来,上前行礼。
洛尧看了眼屋门,问道:“这几日,他可还好?”
被同伴称作“覃哥”的粗犷男子总算找到渲泄的出口了,赶紧地倒起苦水来,“殿下快别提了!您走的时候交代了不准打不准骂,这小子可就逮着机会了,变着方儿地折磨我们兄弟几个!”
卷起袖子,指着胳膊上的青紫痕迹,“看吧,这就是他打的!”
洛尧瞥了眼伤痕,浅然而笑,“你是说,你被一个孩子打了?”
周围围观的其他人闻言,忍不住垂头掩嘴地笑了起来。覃哥也觉得很没面子,涨红了一张黑脸,争辩道:“谁知道那小子居然能操控五种不同的灵力?我也是被偷袭了个措手不及!不然老老实实地动手,岂能让他占到便宜?”
旁边同僚低声插嘴打趣道:“啥叫老老实实的动手啊?这打架还能怎么个老实法?”
众人又是一顿笑。
另有人向洛尧进言道:“殿下,不如咱们再给那孩子下点药?属下这几日出门打探风声,听说朝炎帝君找这个孩子找得紧,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就糟了。”
洛尧从列阳一路南下,经过了无数道的盘查,对慕辰寻找毓秀的坚决看得十分清楚。如今更是从凌霄城传来消息,莫南氏族人所领的几处要职、皆同时被免,可见这位朝炎帝君是做出了再拔除一大世家的决定。
这背后的前因后果,若是与宫中的莫南王后有关,那么掳走毓秀之人的身份,怕是很快也就藏不住了!
偌大的东陆,要找出一个修为尚不算高的孩子,犹如大海捞针。
但要找出一群毫无根基渊源、相貌言行皆不同常人的北陆人,却是易如反掌。
洛尧否决了部属的提议,交代众人几句,自己推门进到了屋中。
毓秀盘膝坐在靠窗的榻上,小腰板挺得笔直,看上去像是在闭目练功,可一听到洛尧进屋的动静,立刻警觉地睁开了眼,戒备地盯着他。
他出宫时穿着的白色锦衣早已被绳索磨破,覃哥等人给他重新找了几套干净的粗布衣服替换,却被毓秀不留情面地给扔了出去。榻前摆放着的碗碟也几乎没有被动过,可见那孩子赌着一口气,竟然没有吃饭。
洛尧沉默地与孩子对视了一瞬,走到榻边,撩袍坐下。
“心里再怎么不痛快,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赌气。不吃饱了饭,你将来就算有机会逃走,怕是也没有力气走太远。”
他伸手探了下碗碟的温度,见饭菜已冷,遂从怀中掏出装有祝余丹的瓷瓶,递给毓秀。
“吃一颗这个。”
毓秀盯着瓷瓶,迟疑片刻,劈手取了过来,先是打开凑到鼻前闻了闻,继而倒出一颗放进口中嚼了起来。
洛尧见状,忍不住豁尔一笑。
毓秀咽下祝余丹,把瓷瓶扔到洛尧面前,冷声道:“不要以为我是听进了你的劝,才吃了你的东西。”扫了眼食案上的菜肴,“那些东西,脏死了。我就是饿死,也不会碰的。”
他垂下头,理了理撕裂的衣袖袖口,抿紧小嘴再不言语。
洛尧的视线落到毓秀的袖口上。
鲛丝挑绣的精致图纹,质地华贵的如雪重锦,一看,就知是天家之物。
这等材质的霞影寒冰鲛丝锦缎,他从前偶尔也会穿。只不过,纵然是富甲天下的大泽百里氏,也不会舍得将其做成纯白衣物、轻易便沾染了难以洗涤的尘埃污迹。而何况,自己这个世子,还是从小隐姓埋名、浪迹四方,习惯了在寻常百姓中生活的人?
洛尧的心绪,再度纷扰起来。
半晌,他缓缓开口,问道:“若是以后,你就只能过粗衣粝食的普通日子,怎么办?”
毓秀愣了下,随即抬起眼来,反问道:“你想把我带去哪儿?”
这几日,他忍饥挨饿,靠得就是一股坚信慕辰一定会来救自己的信念。
可眼下听面前这恶人的口气,竟有了绝对不会让自己回到朱雀宫的意味。
洛尧望着孩子乌溜溜带着疑问的一双眼睛,突然很想伸手摸一下他的头,却又怕惊到了他,只得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淡淡地笑了笑,道:“我想带你去见你的母亲。”
毓秀又是一愣。
心思起伏翻涌的瞬间,终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真的?”
随即又马上后悔起来,冷冷地补充了一句,“你哪有那么好心,定是又想算计我。”
洛尧沉默无言,只定定地望着毓秀,唇畔依旧噙着那抹看不出悲喜的淡笑。
毓秀被他瞧得一恍,忽而觉得那双妖异的琉璃目中,溢满了太多自己看不明白的情绪,错综复杂的,似是悲伤、又似爱怜。于是心底,如那夜湄园冷雾中初遇时一样,再度泛起了一缕难以言绘奇异感……
良久,洛尧缓缓开口道:“你可以不相信我。若我处在你的位置,也不会轻易地相信任何人。但你如今没有别的选择。若是你想赌上一把,看我会不会真的带你去见你的母亲,就回答我一个问题。除了凌霄城、崇吾山,你母亲以前,还喜欢去什么地方?”
毓秀从怔然中回过神来,小脑筋转得飞快,“你为什么非要带我去见我母亲?为什么不能送我去我舅舅那里?你见到我母亲,万一想害她怎么办?”
洛尧笑道:“那我发个誓,绝对不会伤害你母亲,可好?”
毓秀嘴上质问着,心里却也在琢磨,母亲从前除了在小月池养病,就一直住在了凌霄城朱雀宫,哪里还有什么喜欢去的地方?
不过……
好像……
他心中渐有主意形成,突然决定妥协下来,“好吧,我可以告诉你。”
曾有一次,他问过母亲,她所见过的、东陆最美的景致是在什么地方?
那时青灵思忖片刻,神态微怔,浅然蕴笑道:“有一处水泽,漂浮着无数岛屿,岛上种着红枫树,开满了蓝铃花……”
毓秀毕竟是男孩心性,对什么花草色泽的兴趣并不太大,倒是记住了那水泽里一种奇异的现象。
眼下用来对付列阳人,倒是成了一种机会……
于是他抬起头来,看着洛尧,“我母亲是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去处,叫浮屿水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