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扭动着身子,竭力想从捆缚着自己的绳索中挣脱出来,可每一次的尝试,都只是让自己更加疲惫而已。
旁边响起一阵嘲讽的大笑声。
一个声音粗犷的男子开口道:“小公子,你就省省力气吧!就算换作你们最厉害的将军,也挣脱不了这条拴天索!”
毓秀被药膏封住了眼皮,什么也看不见,眼下听到对方开口,反倒冷静了几分,停止了挣扎,问道:“你们是列阳人?”
那粗犷男子疑道:“咦?”指着毓秀,望向自己的同伴,“他怎么知道?你们谁告诉他的?”
毓秀冷笑了声,“你刚才自己说话,已经摆明了不是朝炎人。再者,对付一个孩子都只能靠用神器,可见你们的神力低微。所以除了北陆的蛮夷蠢货,还能是谁?”
粗犷男子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在毓秀的头上,“臭小子!骂谁呢?”
毓秀被这一掌击得剧痛,面上却隐忍不发,小嘴抿得紧紧的。
同伙上前劝住粗犷男子,“哎呀覃哥,何必跟个小孩子动气?算了,算了,你要是把他打死了,待会儿二王子来了咱们不好交代。”
覃哥闻言,不甘心地嘟囔了几句,最终却还是住了手,走到一旁坐了下来。
一行人按照约定在原地待了数日,二王子却始终不曾出现。
到了第十日上,所有的人都开始有些沉不住气来了。
“你们说这二王子殿下到底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了还不来?”
“谁知道呢!”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声音,“搞不好是被哪个朝炎的娘们儿勾住了,一时脱不了身。”
众人一阵哄笑。
“咳,可我瞧着二殿下这些年已经收敛了许多,再不像从前那样,一见了娘们儿就把持不住……我还听说啊,他府里那些个姬妾,大部分都被遣了出去。”
“你懂个屁!人家八成是玩腻了列阳的货色,专门来朝炎尝尝鲜的。你们就没发现这东陆的女子,”比划了一下,“腰都这么细,走起路来摇曳多姿的,一扭身就能把人的魂儿给勾了?”
众人又是一阵猥琐哄笑。
先前开口评论女子身材的那人,又道:“要不就是那种,看上去高傲不可冒犯的模样……就像那晚上送咱们出宫的那个,啧、啧,越是看起来正正经经,私底下越不知道会叫人怎么个心痒法儿!”
“你小子又瞎吹吧你!那晚上送咱们出宫的,明明戴着斗篷遮着脸、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你咋知道人家生得哪般模样?”
“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哥从前可是在宫里当差的,见多了出身尊贵的女人。那晚那位,单是听她说话的声音口气,就知道她铁定是身居高位之人!搞不好,就是朝炎帝君妻妾里面的一个!”
“哈,照你这种说法,朝炎帝君的妻妾背叛夫君,帮着咱们绑人?那该不会是……那娘们儿跟咱们二殿下有了什么私情,尝到了甜头,索性也不要自家的男人了?”
一帮人闲聊瞎扯,时不时爆出一阵笑来。
旁边被缚着的毓秀数日不饮不食、沉默枯坐,早已有些体力不支。此时听到众人的议论,意识略微警醒过来,脑中迅速地划过几个念头,却又都有些模糊不清。
他毕竟还是孩子,纵然表面上装得再如何镇定,心里也还是害怕的。
他默默地、反复地安慰着自己:陛下,一定会救出自己的!
那个在他心目中一直敬若神祗、掌控万生的高贵帝王,那位将他从小养大、胜若亲父的温雅男子,一定,会救出自己!
然而,此刻听到一群人的交谈议论,毓秀却终于开始有些不确定了。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陛下还没有出现?
为什么那些人会说,帮他们掳走自己的人,是陛下的嫔妃?
以毓秀平日间的观察,宫里的那些嫔妃,个个都怕慕辰怕得要死,除了他的姑姑百里凝烟,嫔妃们哪一个见了陛下不是小心翼翼、恭敬敬畏的?谁又敢违逆了他的意愿,做出暗通款曲之事来?
难不成……
授意此事的人,是陛下本人?
因为陛下跟自己的母亲闹翻了,所以连他这个孩子也不肯要了?
毓秀的小脑袋里思绪缭乱,想起不久前青灵被移出了王室族谱、后来又搬出了朱雀宫。宫里的人虽然不敢当着他的面公然议论,但他的修为比一般孩子高了太多,轻轻松松听个墙角什么的,便晓得大家都在传,说青灵长帝姬惹恼了陛下、两人的关系再不如从前云云。
母亲自己不也问过吗,“如果有一天,母亲和陛下吵架了,你会站在谁的一方?”
毓秀这样想着,心口便渐渐有些发凉。
他诚然很爱自己的母亲,偶尔也会很怀念她温柔的注视与爱抚,可他早已过了孩童最幼小脆弱、最需要母亲柔软呵护的年纪。如今的他,已是小小的少年郎,更渴望一种来自父亲的认可、一种更近乎男人之间的支持与鼓励。就好似这几日被人囚禁,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打着气,不能哭、不能害怕、不能显得软弱,因为他是朝炎慕辰一手带大的孩子,所以不可以丢脸,不可以示弱……
可眼下……
若是那被他一直仰视、一直敬爱,甚至在心里悄悄看作了父亲的人,不要他了……
那他该,怎么办?
毓秀心里翻腾着各种念头,越想越觉得栩栩如生、昭然若揭,先前强撑出来的镇定从容,经不住开始有了瓦解的迹象。
就在这时,他听见旁边闲聊的几个人突然噤了声,整束着衣袍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唤道:“殿下!”
脚步声逐渐临近,然后是列阳二王子昀衍的声音:“路上有事耽搁了,让你们久等了。”
手下们见王子突然变得这般客气,一时有些不适应,嗯嗯唧唧地应对着。
昀衍又询问了几句,吩咐众人各自退下休息待命,自己则缓步走到了毓秀面前。
他半蹲下身,注视着被五花大绑着孩子,神情颇是复杂。
沉默了片刻,抱起毓秀,起身大步朝林子的外围走了去。
毓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挣扎起来,“你要干什么?你要带我去哪儿!”
昀衍一言不发,抱着毓秀,一直走到一条清涧之畔,方才将他放下,伸手解开了绳索。
毓秀感觉自己脱离了拴天索的束缚,下意识地站起来就想跑,可还没挪出一步,就被昀衍拎了回来,然后摁住了肩头重新又坐了下来。
昀衍微微弯腰,一手按着毓秀,一手掬起些许溪水,一点点擦洗着他眼皮上的药膏。
他的动作很温和,生怕水渗到孩子的眼睛里,嘴里轻声哄道:“你先不要睁眼睛,乖乖闭好了,等洗干净了我再告诉你。”
不知为何,毓秀觉得昀衍的声音似乎蕴着什么情绪、有些不自然的微微颤抖。他在慕辰身边长大,见多了帝王御下的手段,对于辨识人心有着超于常人的敏锐。一旦捕捉到对手气势上的破绽,就立刻对境况的变化做出了判断。
于是他停止了挣扎,冷静地开了口:“你是列阳国的昀衍王子吧?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掳我出宫,但你现在若肯送我安全回去,我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求情,让他免了你的罪!”
突然而然的优待、客气温和的礼遇,想必对方不是后悔了,就是害怕了!
毓秀心里燃起了希望。
难道是陛下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下落,就快来救他了?
他顿了顿,没有听到昀衍出声接话,遂又道:“你妹妹芃怡王姬还在朱雀宫里。你要是伤害了我,陛下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昀衍手中动作似有放缓,人却一直沉默着,待洗干净了药膏,又用里衣的袖子仔细地为毓秀擦去了脸上的水珠,方才缓缓开口问道:“你一直都在提你舅舅……那你母亲呢?你想她吗?”
毓秀抬了抬眼皮,一时有些不适应光线的变化,视线朦胧的说:“我母亲也会救我的。我跟她、跟陛下,都是一家人,提谁都没有区别。”
昀衍声音转低,仿若自言自语的幽微,“是吗?一家人?”
毓秀想起先前生出的那些担忧,不禁提高了声音,“当然是一家人!我叫朝炎毓秀,承的是朝炎的姓氏。陛下虽然是我舅父,可……可其实就跟我父亲一样。连我母亲也说过,我把陛下当作父亲,没什么不对的!”
一番话冲出了口,心里又立刻后悔起来。
慕辰时常教导他,与人相谈时需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心思不可外露。可现在面对极有可能伤害自己的敌手,他竟然没有控制好情绪,让对方洞悉到了自己的软肋,岂不是等同于赠刀于人?
于是毓秀蓦地抿紧了嘴唇,低下头,抬手揉着眼睛,打定主意再不轻易开口说话。
他原以为昀衍会再次出言试探,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
眼皮上的药膏已经除净,外界的光线也适应的很好了。
毓秀垂着头,又闷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抬起眼来,悄悄望向昀衍。
湄园入阵那晚,他曾经与这位列阳王子同行过一阵。
当时只觉得这人有些沉默,现在再看过去,只见他临水而坐,头发不知为何没有再梳成辫子、而是像东陆人一样簪了起来。除了跟上次相似的沉默以外,他的脸上,又多了一种复杂难懂的神情。
像是迷惘……
又更像是……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