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衍吩咐部属,将毓秀带到了自己提前置下的一处庄园之中。
这一次参与行动之人,大多都是跟随了他多年的亲信。
早年的时候,因为这位二王子风流浪荡,成日无所事事、只知拈花惹草,身边培养起来的部属也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吃喝玩乐都不输给主子。但这种花酒里喝出来的主仆情分,倒也有其好处。那就是这帮人做事只认定昀衍,从不买别人的帐,如果不是二王子下的命令,换作天王老子来发威,也是没有用的。
所以昀衍对于亲随的忠心,还是有些把握的。
他如今,最没有把握的,倒是他自己的何去何从……
昀衍让部属们照看好毓秀,衣食住行皆尽量满足孩子的喜好,自己则再度离去,变幻了外貌匆匆北上。
东陆与列阳之间的边境,集中于仙霞关一带的山脉。此时仙霞关的阵法未开,出入并不太困难,但昀衍留意到朝炎在边境的驻军明显有了增加,各处的盘查也严苛起来。
看来,慕辰是真的很在意那个孩子。即便眼下尚无头绪是谁掳走了他,却毫不吝惜地调动举国之力,四方搜寻。
昀衍心绪复杂,行速不禁又再快了些。
他修为精湛,一个人掩人耳目地出了关,并没有遇到多大的险阻。到了第三日,便追上了千重的御驾。
仙霞关距离列阳的国都并不太远,但因为出了宁灏身亡之事,千重一行不得不滞留原地、与朝炎赶来的特使协商相关事宜。正式启程回京的路上,又因为阿婧随嫁侍女女官等,对北陆恶劣的气候难以适应,多有水土不服的症状,一路走走停停,这样那样的小状况接连不断。
千重原也不是性情温和之人,耽搁得久了,便有些不耐烦起来。
昀衍进到扎营的御帐中时,千重正在对随行的内官发火 ──
“哪有那么的娇气?你去跟她下面的人说,要是连这点罪都受不了,就别入宫了!宫里门窗更大,风更猛,还养了很多吃人的猛禽异兽!”
内官弯着腰,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千重见到昀衍,神色稍霁,侧目往他身后瞥了一眼,问道:“那个孩子呢?带来了吗?”
昀衍带着芃怡南下之后,一直与千重暗中有信函往来,这一次的计划,也是双方共同谋定实施的。
昀衍凝视千重片刻,没有直接作答。
从前他一直觉得这位王兄对自己呵护有加,可如今再回头来看,他对自己的好,似乎每一次都是牵系在利益得失、目标成败之上的。
他踱到案前,随意地翻看了一下叠放在上面的几封信函,“我不是派人送信给王兄了吗?怎么,没送到?”
千重蹙起眉头,“什么信?你最后送来的信上,不是说跟朝炎的王后谈好了交易,会把青灵帝姬的那个孩子带出宫吗?”
原本他尚不清楚事情进展得是否顺利,倒是青灵自己找上门来质问,泄露了毓秀已被掳走的讯息……
昀衍“哦”了声,“是带出来了。暂时不好出关,藏在一个稳妥的地方了。”
千重暗松了一口气,后靠到椅背上,手指交叉、沉吟片刻,思忖说道:“藏起来也好。听说现在慕辰满天下地找那孩子,万一他那个王后管不好嘴,把事情交代出去,难保他们不会追查到列阳来。到时候又是一堆麻烦事。”
他掳走毓秀,为的只是诱青灵北上。只要对方一直找不到孩子下落,他坚信青灵迟早会自己送上门来。
想到青灵,千重扯着嘴角笑了笑,“那孩子的亲娘,也是个狠角色。”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下巴,似是沉浸于某段回忆之中,“那股子狠辣劲儿,倒是比她那个娇滴滴的妹妹更适合做我的女人。”
昀衍翻着书函的指尖顿了顿,依旧低垂着眉眼,随即也轻声笑了笑,道:“王兄在说笑吧?青灵帝姬是已经嫁了人的女子,怎么可能再嫁他人?”
千重愣了愣,开口想说些什么,继而又蓦地沉默住,瞥了昀衍一眼,没有接话。
昀衍亦是静默了良久。
末了,缓缓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千重,直击中矢地问道:“王兄让我去朝炎提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青灵帝姬的丈夫,有可能还活着?”
千重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昀衍,面上的神色虽然保持得还算镇定,然后眼中一瞬间闪过的诸多复杂情绪,怀疑、惊讶、揣度,让昀衍愈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千重蹙了蹙眉,数落道:“你在瞎想些什么?”
嘴上不经意地问着,脚下却暗暗注力,做足了随时起身的准备。
昀衍出手的速度却是超乎想像的迅速,手腕灵巧翻转,身形微侧的一瞬,一柄玄色的利剑就已经架到了千重的脖子上。
他从前就隐约能感觉到自己修为的潜力,却始终因为缺乏实战经验而运用不出,然而记忆封壳上的一道裂口,让他不仅想起了遗忘的往事,亦让他找回了临阵对敌时的那份机敏。
他神色谨肃,琉璃目逼视着千重,一字一句问道:“我在想,你是用何种方法,把青灵帝姬的丈夫,变作了你的弟弟?”
话音落下,帐内的气氛随即陷入到无声的寂静之中。一立一坐的两个人,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视线中揣测、试探,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早已厮杀得难分难解。
千重半眯着眼,打量面前之人良久,似是有所犹疑,然而那散发着迫人力量的玄光剑压得越来越紧,容不得他再作迟疑。
于是最终,他呵呵笑了声,“世子想起来了?” 偏了偏头,避开剑锋,“那你也该记得,我是付出了何种的代价才救下的你。”
昀衍,或者说此刻终于确定了自己身份的洛尧,保持着举剑的姿势,暗自揣摩着千重的话语。
适才他问出那样的问题,将千重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然而同一时间,也是暴露了自己的底线。
他知道自己是谁,却不知道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事实上,除了迷谷甘渊里那一点点的记忆景象,他再也想不起别的什么事来。
对千重的拔剑相逼,是质问,可更多的,却是试探。
如今试探的答案终于找了出来,可心里依旧是一团迷雾,无尽的空白……
千重亦是心思敏锐之人,见洛尧迟迟未语,当即便有所领悟,试探着再度开口问道:“看样子,你还有很多事没想起吧?”顿了顿,挑起眉梢,“譬如说,我在你身上种下了奇毒。若你心生反意,我便随时能让你毒发身亡。”
洛尧闻言,亦笑了笑,“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想拿这种事来要挟我、或者借此控制我的妻儿,只能是痴人说梦。”
千重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他的亲弟弟昀衍,****、嚣张轻狂,一生之中说过的正经话寥寥可数,有何曾有过眼前这般镇静自持的模样?
就因为恨铁不成钢,屡次为那小子犯下的罪状收拾烂摊子,他最后,才狠下心来彻底放弃,亲手毁了自己唯一的同胞兄弟……
洛尧手中的剑朝前送了送,继续说道:“如今剑在我手中,该怕的人是你才对。你若将事情始末从实说来,我尚可在帐外众人的面前、保全你帝王的颜面。”
千重微仰着头,“怕?我为什么要怕?你要真杀了我,就能全身而退吗?”
洛尧淡笑不语,手中玄霆缓缓在千重的脖颈上拉出了一道血痕。
千重下意识地偏了下头,表情却始终控制得很泰然,眯眼审视对手,说道:“好,你不怕死。但青灵帝姬和那孩子呢?你觉得,他们接下来的命运会是如何?”
他将洛尧眼中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明白自己攻到了对手的弱处,“你自己也知道,能说服朝炎的王后跟我们合作,靠的是什么?青灵帝姬最初提出借道列阳,为的又是什么?”
他嘿嘿笑了一声,“朝炎慕辰对你的那位妻子,存下了什么念头,你心里也很清楚。只要她一日出不了东陆,就一日摆脱不了她那情深似海的哥哥……”
洛尧亦是将自己的言行举止控制得天衣无缝,然而眼中交替着的复杂神色,终是出卖了他内心深处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了自己是谁。
知道了自己和青灵的关系。
可脑海中唯一可以找出的一段记忆,仅仅是迷谷甘渊之中,他唤着她“师姐”、而她却不顾一切奔向慕辰的画面……
离开崇吾后的那几天里,他思绪凌乱地到处徘徊,在百姓聚集的酒肆茶坊之中,打听着那些有关百里世子和青灵长帝姬的种种传闻。
几乎所有的人,都斩钉截铁地认定,帝姬与百里世子的一桩婚姻,完全是出于政治的需要。
有些人还十分负责地甩出了证据,譬如两人婚后分居的事实,青灵帝姬搬回了凌霄城长住、世子则独自去了大泽;世子死在九丘之后,帝姬连他和御侯的葬礼都没参加,一直就留在朱雀宫里,从此也没回过大泽。可见,这夫妻二人之间,压根儿就没什么真感情!
也有人说,世子和帝姬其实还是有感情基础的。从前一起在崇吾学艺,后来推行新政的时候,又一同在南境住过几年。而且据当年去过梧桐镇的人传言说,曾见到过帝姬和世子在一起的样子,似乎很是相爱。
可又有人反驳说,那不过都是做戏罢了!帝姬想要推行新政,想要拉拢九丘,当然要在外面装出跟世子琴瑟和鸣的模样了!
最后,在一片附和点头之中,有人又压低了声音,戏谑说道,你们在这里讨论帝姬跟世子的事有啥意义?人都死了快百年了,谁还费功夫瞎琢磨那些个陈年旧事?再说了,现在凌霄城中谁人不知,帝姬和咱们帝君陛下,那才是真正的一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