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炉内的杜衡熏香,发出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淡淡的草药香气,萦绕在奢华宫殿的内室之中。
慕辰与淳于琰相对而坐,一如少年时执棋对弈时的安静沉着、心思自持。
淳于琰翕合了一下嘴唇,想竭力拿出从前轻快不羁的语气,然而出口之际,话音却是低微无力,“所以你……”
慕辰此时,却仿佛更加冷静下来,再开口时,已是如讨论政务般的直接而淡然了。
“以我现在元神被噬的速度,注定是活不过千岁。所幸余下的时间,足够我彻底改革朝炎格局、推进臣民融合,实现你我少时的愿望。”
他顿了一顿,蓦地轻笑了声,“有时候想想,也许自己也太过贪心,要的东西,太多了些。”
淳于琰此时心中惊雷翻滚,反复回响着慕辰的那一句“活不过千岁”。
按理说,慕辰这样元神精纯的神族,大多都有近两千岁的寿元。而眼下他二人,皆是七百有余、临近八百。
然而若是活不过千岁……
若是活不过千岁……
淳于琰抬眼看向对面的男子,见他神色静谧、表情淡然,一如初识之日那个文雅尊贵的王族少年。
可他全然不知,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胜似兄弟的男子,剩余在这世上的日子,竟是屈指可数!
淳于琰再度动了动嘴唇,重复着刚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所以你……”
慕辰移来视线,“所以什么?”
或许是藏于心底的秘密终于和盘托出,他忽而有了种什么都不再顾忌的轻松。
“嗯。”
他轻轻点了下头,“所以我等不及要和青灵在一起,所以我宁可铤而走险,也要拆散她和百里扶尧……是我,让莫南宁灏说服慕晗反出凌霄城,为的就是有理由让百里扶尧领兵出征。一旦到了战场上,要想让他死得合情合理,便有的是办法……我只是,没有猜到方山雷有能力修复魔斗,害得青灵险些葬身在彰遥王宫……”
他像是一直在看着淳于琰,然而目光有些迷惘的涣散,仿佛失去了焦点。唇畔那一抹自嘲苦涩的弧度,宛若印在了白玉塑像上的痕迹,始终都不曾拭去。
“这么多年来,朝内朝外之人无不感到奇怪,为什么我除了曦儿,就再没有别的孩子。”
他声音淡淡,像是在说着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这中间,除了情感上的一些因素以外,更是因为我自知随时都有离开的可能,所以根本不敢留下一个年幼的孩子,受他母族的操控。”顿了一顿,“从很早开始,我就做出了决定,会将东陆的江山,交到毓儿的手中。”
淳于琰心内翻江倒海,可下一瞬,又觉得这一切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慕辰继续说道:“我要留给那孩子一个强大而统一的东陆,一个他能紧紧掌控住的朝炎帝国。世家割据的局面已被打破,等级种族之分会逐渐弱化,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他的祖辈是谁,都无关紧要。在我的心里,他就是我的儿子,是能够将我为政治国的理念传承下去的人,也是我从一开始便决定会亲手培养长大的朝炎储君。”
他收敛目光,对上了淳于琰隐泛泪光的双眼。
“当年,我罔顾你的感受,娶了百里凝烟。你心里面,其实一直怨恨着我吧?”
淳于琰牙关轻颤,身形凝滞了片刻,继而起身跪倒在地,俯首道:“臣不敢!”
慕辰幽微喟叹,缓缓道:“你我少时相识,结为知己。那时大家都觉得我俩性格迥异,不明白如此不同的两个人何以能成为了朋友?可他们又岂能明白,我见到你的第一天,便明白你其实和我一样,都是一辈子戴着面具过活之人。心中的想法、念头,至死都不愿意说出来,久而久之,便连自己也骗了……”
他忽地握拳掩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摁住了心口,抑制着那里传来的阵阵锐痛。
淳于琰想起身去唤御医,却被慕辰抬手制止住。
待呼吸稍平,慕辰望向琰,“我娶百里凝烟,亦因自知命不久矣……从前担心她身份特殊,就算嫁给了你,亦会成为引发隐患的源头。可后来,有了毓儿,论血统、论身份,都是比他姑母更有资格影响大泽与九丘之人……他日毓儿继位,我自会留下遗诏,还凝烟自由。”
淳于琰还保持着将欲起身的姿态,单膝跪地,头微微俯低、侧向曲起的臂弯,掩饰住了面上的神情。
少时相识,结为知己,不仅仅是因为共同的志向、同样戴着面具做人的不得已,也是两个从小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彼此慰藉、彼此取暖的一种天性。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慕辰的隐忍,也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若是换上一种人生、换一种生存环境,父慈母爱、简单平淡,他和他,都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或许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凭着勤奋与坚持,一点点筑造出属于自己的业绩,再娶一个平凡善良的妻子,养几个活泼健康的孩子,日子过得简单而恬实。没有大富大贵,没有权势滔天,却也不必从懂事时起,就学着掩藏自己的喜怒哀乐、放弃真心渴望得到的一切……
数百年的隐忍与谋划,几经生死、大起大伏,最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有了些许自由掌控人生的权力。
然而壮志宏图才刚刚展开,慕辰的生命,却已走向了尽头。
淳于琰抑制住声音中的情绪,抬起头来,像从前那样不羁地扯了扯嘴角,“世上一物降一物,东陆又是自古地广物博的地方,我不信找不出能降住那珠子的神器来!从前多少的生死一线都闯过来了,陛下万不能轻易放弃信念!”
慕辰倾身将琰扶起,对他的劝慰不置可否,只淡然地牵了下唇角,轻轻地“嗯”了一声。
数百年亲若兄弟的相处,浇筑出的那一份信任与默契。淳于琰心里其实也清楚,若非已是笃定无力回天,慕辰是无论如何不会放下心底的骄傲与强硬,将自己最脆弱无助的一面展露出来。
天命如是,无可逆转。
如今再回首过往,那些曾隐藏下去的不理解、不赞成、不甘心,也只化作了滋味复杂的酸涩情绪,堵塞在胸间。此时此刻,淳于琰很想像少时那样,温上一壶好酒,拉着慕辰畅饮通宵,诅咒谩骂该死的命运、渲泄悲怒怨忿,直至一醉方休!
慕辰解封出一枚印鉴,神色渐肃,“我今日,之所以与你有这一番交心之谈,一则是因为我此次重伤之后……身体状况变化太大,恐怕迟早也瞒不住身边之人。二则,亦是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毓儿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
他将印鉴交予淳于琰,“他此次被掳,定与王后有关。你持我的印鉴,盘查王后身边亲近之人,必要时,可不必顾忌身份,直接审问她本人。”
淳于琰接过印鉴,眼中似有疑色,“王后?”斟酌了一瞬,“王后明知你看重秀公子,也岂会做出这样的事?再说,她能把孩子藏到哪儿去?”
慕辰道:“掳人的或许不是她,但一定跟她有关。朱雀宫内,有能力让刺客不受阻碍出入之人,本就寥寥可数。适才我稍微出言相探,她当即就露出了破绽。”
他沉默了片刻,神情似有一霎的怅惘。
“毕竟……我与她相处,也有许多年了。她想些什么,我不是猜不知道,只是……”
只是一直不曾费心理会罢了……
慕辰沉定思绪,再度望向淳于琰,“眼下宁灏身亡,莫南氏失去主心,正是削弱其家族势力的机会。王后此时,亦无法再依凭外戚之力。你是她的表兄,盘审之际,如何软硬兼施,自由你作主。唯需谨记的,便是无论如何,你也要将毓儿的下落找出来!”
淳于琰领了御命,退出内室,心中思绪纷杂、难以平静。
慕辰下的旨意中,只字未提青灵。难道说,这一次,他们两人之间当真是再无转圜的余地?
这么多年,青灵一直忍下了对莫南宁灏的恨意,为的就是顾全大局、成全慕辰想要利用莫南氏的政治布局。然而今日她不顾一切,以那般血腥的手法取了宁灏,难道就是在向慕辰宣示,她什么都再也不会顾惜了?
淳于琰看了眼攥在手中的印鉴,禁不住满怀怅惘。
慕辰身体的秘密……
墨阡圣君的离世……
还有过往的种种,逝去的人,结下的仇……
命运纠结错综,走了今天这样的境地,他竟已分不清,究竟是谁对谁错!
怔忡间,淳于琰已走到了内室外的偏殿之中。
因为帝君病重,诗音领着几名身份较高的嫔妃,一直守候于此。此刻见到琰出来,她收敛了一下心绪,起身迎了上去,“陛下可还好?”
淳于琰毕竟浸淫朝堂多年,表面情绪控制得滴水不漏,当即亦整肃神色、上前与诗音对答交谈起来。
然而掌心中的印鉴却是攥得更紧了些。
慕辰适才的一番话,俨然已是有了托孤的意味,自己纵是粉身碎骨,也必当找出毓秀的下落……
心思翻转间,又猛然瞥见诗音身后的嫔妃之中,百里凝烟亭亭而立、望着自己的方向。
她平时鲜少离开寝宫,今日难得地守在了承极殿,怕也只是因为关心侄儿的下落吧?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不期而汇。
凝烟依旧神色清冷,望着琰的表情里似乎看不出半点的波澜起伏。
而淳于琰,忽而想起了慕辰的话,心头骤然百般滋味翻涌,却又尝不出一丝的喜悦。
满嘴尽是难以言表的苦涩。
他迅速地垂了垂眼,随即牵出一道公务化的客气微笑,再度与诗音交谈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