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青灵踌躇矛盾之际,帐内又缓缓踏出来了一人。
莫南宁灏姿态笃定,神色却略显得有几分阴厉,不易觉察地对远处的几名部属迅速做了示意的手势,继而抬起头,对青灵高声道:“玄女来的正好,昨夜驿馆中的十几条人命,还望你能跟我回凌霄城、给陛下一个解释。”
他话音一落,驻于外围的数名朝炎军中高手已驱策着坐骑腾空而起,将青灵团团围住。
宁灏转身向千重拱手一礼,“迎亲仪式既已礼成,朝炎送亲诸人不便久留。”朝青灵的方向瞟了一眼,又道:“章莪玄女如今尚有人命在身,在下须将她带回京城面见帝君,还望陛下体谅。”
适才他隐身帘后,静观青灵与千重的交谈,脑中主意几番争斗,最终渐渐拿定。
能让慕辰与青灵彻底反目,对莫南氏而言,自然是乐见其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将那些本该烂进肠子里去的军机密令告诉给了青灵。
按照宁灏的推测,青灵一旦去了崇吾、见到被军队封禁的故土,一定会对慕辰生出怨恨,而只要青灵下了狠心与慕辰翻脸,两人的关系必当出现难以修复的裂痕。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百里扶尧的一条命。
诗音也证实过,唯一一次见慕辰对青灵动了真怒、甚至出手抽了她一计耳光,就是因为青灵疯了一样的想翻查当年旧案,为百里扶尧报仇……
可宁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青灵竟然能这么快地就返回到了仙霞关!
而她一脸焦急地来找列阳王,难道是对慕辰生出了叛意,打算向千重请求联手或庇护?
宁灏在帘后深思细想,极快地衡量着每一种可能,以及这每一种可能对于他自己、对于莫南氏的利弊。
诚然,他可以任由青灵与千重周旋、甚至结盟,从此除去了朝炎朝堂上一个棘手的劲敌。
可如此这般的话,慕辰的态度并不能受到太直接的影响,依着从前种种矛盾纠葛的结局来看,他二人最后未必会彻底翻脸,将来青灵若要再插手朝炎政务,就难保没有转圜的余地。
并且,从大局上看,青灵与列阳结盟,对东陆而言必是一大威胁。纵然莫南氏可以借机扩张兵权、增势敛财,然而北境的军防是实打实的苦差,仙霞关一开,列阳人长驱直入,家族多年的基业受损不说,甚至于连赖于仰仗的东陆政权有可能灰飞烟灭。
那样的话,自己心里或许是痛快了,可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
眼下只有让青灵做出比伤心失望、投奔列阳更为激烈的事来,最好是能激起慕辰无法平息的震怒之罪,他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从前,正是因为自己做事不够绝,想要达成的目的总是完成得不够彻底,才导致后来受人制约、听任摆布!从他为保住族长之位,不得不背叛慕晗、不得不毒杀祖父的那个时候起,莫南宁灏就对自己立下了重誓:今后每做一件事,必当彻底决绝!不给对手留下一丝一毫的余地!
而此时此刻,他要的就是青灵的罪无可赦,要的就是她兄妹二人的正面厮杀、无法逆转。
必要的话,他甚至可以借用慕辰的名义,杀掉青灵的那个孩子!
宁灏拿定了主意,暗中传下了令去,部署下层层防御,方才掀帘走了出去。
青灵被宁灏手下围住,缓缓俯下头,与他的视线相对,蓦地弯出了一道古怪的笑来,“你也在啊。”
宁灏的心中,没由来地划过一丝冰冰凉凉的感觉。
眼前的女子,似乎有什么地方,完全不同了……
她刚才跟千重对话的时候,还一如昨晚那样,神情中透着一抹凌厉与焦虑。这在宁灏看来,颇有强装硬撑之嫌。
很多年前,他便在铸鼎台和这位章莪氏的后人交过手。与自己相比,她的修为可以说是低弱的可怜,就连借助神器也只能施展出仅有的一击,实在没有资格被他放在眼中。
她想要杀他,已经很久了。可每一次剑拔弩张的交锋之中,她都没有动过手。
是隐忍,还是因为根本没有能力?
说到底,一直以来,她能仰仗的,不就只有那两个男人吗?
离开了他们,她又能算什么?
就连应付自己手下几名近卫的本事都没有吧?
宁灏抑制住心绪的那一丝起伏,泰然地还了青灵一笑,“有什么话,留在回京的路上再说吧。”
语毕,朝围抄青灵的部属施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开始将她逼往关内的方向。
青灵猛然挥手而出,瞬间结出了一道圆球形的红色结界,将自己和坐骑包围在了中间。
结界所蕴的强大劲力,把驱行向前的众兵士震退数丈,有两人甚至差点摔落了下来!
麒麟兽踏着祥云,缓缓朝帐前逼近,结界中的青灵横手胸前,慢慢地凝聚出一柄水汽晶莹的冰剑来。
她目光始终望向宁灏的方向,手臂遽然急挥成弧,却听得一阵齐声惨叫,身后被震退开来的兵士们胸前俱被拉出一道血口,近乎连贯的一样深浅,只一眨眼的工夫,便于空中喷溅出血雨来。
坐骑哀声高鸣,四下窜飞。
青灵纵身而下,落于帐前。
杀气,蒸腾。
先前还在嬉笑看戏的列阳亲贵官员们,此时早已鸦雀无声,且下意识地倒退着向后散开,面上皆有惊惶之色。
青灵发髻微斜,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是金红熠熠。绛裙上血迹斑斑,宛如暗色的曼陀罗朵朵绽放,妖异而诡艳。
千重收起了之前戏谑与自得的神情,戒备地退入到禁卫架起的防御之中,行动间忽而又瞥见阿婧还立在原地、身体似有些僵硬发滞,迟疑了一瞬后,伸臂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宁灏这时终于有些慌了。
他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从掌中解封出昊天弩,对准青灵。
“帝姬今日是打算要血溅婚礼不成?” 宁灏控制着声线,质问道。
青灵盯了他一瞬,垂目抚了抚手中冰剑,突兀地莞尔一笑,“你刚才,不是口口声声叫我章莪玄女吗?现在怎么又改口了?”
她抬起眼,朝着宁灏的方向踏近一步,脸色神情似笑非笑,“要不我来替你答吧?你先前叫我玄女,是想在大家面前撇清我朝炎王族的身份,以便即使对我出手也不必受人诟病,说你以下犯上、失礼僭越。而现在你改口叫我帝姬,却是想让我自重身份,不要在这等场合做出不合礼仪的事来,丢了朝炎的颜面,毁了妹妹的婚礼。对不对?”
她缓缓举起剑,指向宁灏,“我也是从朝权争斗里走过来的人,你的那些心思、那些算计,你以为我会看不明白?”
特意告诉她的那些事、那些话,又怎会没有目的?
他莫南宁灏是什么样的人,她一直都知道。
“当日在铸鼎台中,我曾问过你,怕不怕我告你一个欺辱帝女之罪。”青灵轻嘲而笑,眼角却有泪光闪动,“你非但没怕,还当着我的面,用你手里的那张弩弓取了我四师兄的性命,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在我怀中咽气。其实你当时,想杀的人是我吧?”
宁灏面上神情明晦难辨。
他这时已然看出,青灵周身偾张的杀气早已超越了他对她的全部了解,超越了他此生见过的最顶尖的敌手。
生平第一次,面对一名女子,他自心底生出了冰寒的畏惧。
他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已经快过了言语,手指暗聚神力、“啪”地连续扣动机关,弹出了几支暗蕴强大灵力的聂木箭,直击青灵前胸要害!
青灵右手轻旋,手中冰剑霎时化作无数雨粒、雷霆般射出,裹住了袭来的聂木箭,随即再度凝固成冰,噼啪巨响数下,将冻住的箭矢绞碎成了粉末。
她左掌同时推出,半路曲指成爪、向内收肘,以一股无从抗拒之大力,锁住了莫南宁灏的身体。
宁灏尚未反应过来,便只觉得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束缚住,人如同牵了线的木偶一般,被极快地拉向了前方。
他凝神相抗,却无奈那劲力超乎想像,掺杂着近似疯狂的情绪,不容得他作出丝毫自救的举动。
守卫在旁的朝炎禁军,眼见莫南氏族长不受控制地被神力拖行前进,皆是惊呼出声,再顾不了顾忌青灵的身份,各自拔出兵刃,从四方攻向青灵。
哪知青灵不躲不闪,直接将最薄弱的背部留给了对手。禁军中有几人脑中一懵,临阵收了手,而另外几名与莫南氏有所牵连的宁灏心腹,咬了咬牙,仍旧抡手劈了下去。
哧、哧数声,兵刃嵌入了青灵的后背,随即拉扯出了喷涌的鲜血。
然而青灵恍若未觉,手中力度丝毫未减,左手探出攥住了宁灏的咽喉,右手夺过了昊天弩、对准了他的心脏。
须臾之间,天翻地覆。
宁灏对上了那双金红色的妖瞳,脑中竟有一瞬的空白,仿佛有有些事突然明了起来,却又完全捉不住头绪……
“很多年前,我就发过誓,终有一日,会用你的这把弩弓来取你的性命,为我四师兄报仇!”
青灵凑近宁灏,压在他胸前的箭头逐渐抵紧,“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必须在今天杀了你吗?”俯低到他耳边,似笑非笑,“你不是想看我和慕辰反目吗?可我实在不愿意让自己的仇人如愿,尤其是你。我要你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得不到!”
宁灏的双目,因为被扼住了呼吸而开始变得有些胀睁。他看着青灵,竟觉得此时的她看上去很像一头满眼杀气的野狼,狠厉却又孤寂。
于是莫名的,他忽然有了几分镇静,嘶哑着嗓音笑了声,“那你又得到过什么?你难道不觉得你比我更失败更可怜?好歹我爱的人,活了下来……”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数道尖锐的利器连番刺入了自己的胸膛,顷刻穿心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