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疼痛与炸裂感噬灭着宁灏的神识,以极快的速度抽离着他仅存的气力。
意识涣散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记忆中那个有着一双妩媚桃花眼的少年,似悲还恨地望向自己。
为什么骗他?为什么许下了承诺却又弃他而去?
他大概……是想这样问吧?
宁灏有些不自知地牵了牵嘴角,苦涩讥嘲。
那份喜爱、那份情感,不是假的。
否则的话,岂能一次又一次地为了他铤而走险、手染鲜血?
可毕竟是世家长子啊,从小练就的沉稳理智,一眼就能看穿局势利弊、看清楚大势已去后的别无选择……
又或者,如同眼前女子所说的那样,因为自幼饱尝了权势的甜头,一朝骤然失势,必然承受不住,所以为了重新夺回曾有的荣耀,坐稳族长继承人的位子,没有什么人,是不可以背叛的……
宁灏轻笑出声,大口的鲜血随即喷了出来。
为了心爱之人,他不介意杀人流血,却终究,还是输给了唾手可得的权势……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眼皮,看向青灵。
若是目光可以杀人的话,那此刻他眼中的恨意足以将她千刀万剐无数次!
然而最终的一点影像,还是慢慢地黯了下去。
心底深处,原本有些模糊的感悟,却逐渐清晰起来。
他那样地痛恨着青灵与慕辰,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曾摆布过自己的命运。
而是因为……
爱之所爱,恨之所恨。
明明选择背叛了那人,却依旧不自觉地以他的方式继续生活,以他的喜怒继续爱恨。
其实,从头到尾,都不曾真正放下过吧……
一直静观其变的千重,见宁灏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方才暗中做了个手势,让麾下严正以待的禁卫迅速围住了青灵。
青灵把昊天弩扔到宁灏的尸体上,沾染了鲜血的双手在裙摆上拭了拭,缓缓站直了身来。
她背部遭受重创,血一直汩汩地流着,起身的一瞬,只觉得天旋地转,意识几乎恍惚。
千重朝前一步,对青灵道:“今日是本王的迎亲典礼,长帝姬却当着两国贵宾的面杀了世家族长。若是朝炎帝君追究起来,本王可是难以交代啊。”
说着,朝领头的禁卫施了个眼色,“将她拿下!”
他等待这个时机已久,一早就盘算好,若是青灵死在了宁灏手中,就想办法夺下她的尸体,控制住青云剑。若是宁灏死在青灵手上,那他便以诛杀送亲大臣为由,扣下青灵,再想办法拿到青云剑。
身畔的阿婧,原已被所见情景吓得脸色煞白、簌簌直颤,此刻听到千重的一声令下,突然惊醒似的回过神来,不顾矜持地拉住了千重的衣袖,“不要!”
千重睨了阿婧一眼,笑得似有几分温柔,“王后不必惊慌,本王只是先替朝炎帝君扣住人而已。”
阿婧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青灵厉声唤道:“千重!”
众人眼光,齐刷刷地又汇聚到青灵的身上。
青灵身形仿佛有些不稳,目光却控制得很稳,巡视地在周围兵士的脸上掠过一圈,又与阿婧的视线静静相汇片刻,最后,停在了千重的身上。
“如你亲眼所见,这就是害我至亲之人的下场!你若要与我为敌、伤我亲人,就要先做好死在我手上的准备!”
话音一落,旋身而起,之前落下时收起的麒麟玉牌再度幻化成兽类,于祥云之上抖展着亮丽的鬃毛。
随着她的起身,半空之中,似有嫣红的急雨落下,又似漫天红光霎那刺穿云峦,一刹那的万瞬光华!
可下一刻,扑面而来的血腥杀戮之气,惊得众人呼喊出声。离得最近的那一圈兵士痛呼惨叫,猝然跌倒在地,蜷缩扭曲。
千重被近卫急急护住,回神抬首再望时,方才看清,原来青灵竟然是将自己的血凝作了无数锋刃、击向了众人!
神慑之下,哪里还有人再敢轻易上前,阻扰这如妖似魔、杀起人来连命都不要的女子?
饶是千重自己见惯了杀伐,一向亦以北陆铁血男儿自诩,此刻也不禁惊愕万分。
讶然中,又隐隐有几许畏惧、几许的叹服。
倒也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做青云剑的主人……
~~
青灵伏在麒麟的背上,大口地喘息着。
上身的衣物早已湿透,浸着的有血、也有汗。散落的长发凝成一绺一绺地,贴在脖子上、脸颊上、背后的伤口上,黏的难受,却无力去拂开。
数场恶战,抽光了她身体中最后的力气。若不是尚有一丝意志支撑,她恐怕熬不到逃离。
还好,
她疲惫地把面颊贴到了麒麟的鬃毛上,还好,想说的话都说了。
千重是个聪明人,不至于与自己正面为敌。
她的儿子也好,她的妹妹也好,他暂时应该不敢怠慢……
想做的事,也都做了。
四师兄……
五师兄……
多少年了,这铸鼎台的血仇……
青灵阖上双眼,弯了弯唇角、像是想笑,却猛地带出了一口鲜血,“哇”的喷了出来。
整个人,彻底地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有多久,当她徐徐恢复了意识、醒过来时,发觉自己竟是已经躺到了平地之上。
耳边似有细细的流水之声,吹拂到面上的微风夹杂着淡淡的草木花香,睁开眼时,头顶有稀疏的寒星闪耀,仿佛谁的眼睛,在温柔地俯瞰着自己。
青灵动了动身体,想要坐起来。
背后暖暖的、绒绒的什么东西,随之也动了动,继而又发出了一声像是呵欠的沉重呼吸声。
青灵警觉地扭转头,对上了狻猊兽一双金褐色大眼。
一人一兽,无声地对视了片刻。
青灵满腹狐疑,而狻猊却又极其慵懒地打了个呵欠,重新把脑袋伏到了两只前爪上。
青灵环顾四下,认出了所在,抬手摸了下狻猊的头,问:“是你把我带到这寒星暖月来的?”
狻猊依旧懒懒地趴着,眨巴了下眼睛,像是肯定了青灵的疑问。
它与那玉牌所化的麒麟不同,是有血有肉的灵兽,灵智高深、作战力强,绝不会半路化作一股烟儿把主人抛下,所以,自然也要比那麒麟更骄傲些、更适合端着架子些……
狻猊歪了歪头,合起一双大眼,下巴却微微扬高了几分。
青灵忍不住弯了下嘴角,想了一想,又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狻猊抬起眼皮,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青灵追随着望去,好半晌,方才想起,那是洛珩辞世的地方。
她沉默住,思忖良久,缓缓道:“是不是……你跟他……跟我父亲,有什么灵识上的牵系,一旦我体内属于他的那部分血脉被唤醒,你就能找到我?”
狻猊望向青灵,再度眨了下眼,然后阖目在她身上嗅了嗅,低头轻轻地蹭着她的手背。
原来如此。
青灵伸臂揽住狻猊,把脸埋进它头顶的软毛之中,似乎是想从这温暖柔软的感觉中吸取力量。
“我能感觉到他……”
她喃喃低声道:“属于他的那种力量,我也能感觉到。”
过了许久,青灵抬起头来,挪坐到了当日洛珩辞世的地方,盘膝凝神。
她调整了一下心绪,努力不去想至今发生的种种,对狻猊说道:
“我要留在这里修炼。”
虽然得师父临终前传以修为,但她并没有机会修炼洛珩留给自己的五灵源力。先前的几场恶战之中,她强行使用未曾练习过的土系源力,对身体已经造成了一定的损害。加上仙霞关外的负伤,必须闭门休养,方可恢复元气。
“我以前,没有练过木系和水系之外的功法。你一直跟在我父亲身边,肯定是见过他练功的。要是待会我做得不对,你就提醒我一下,好不好?”
狻猊被委以重任,不自觉地抬高了头,发出几声呜呜的回应,仿佛是在说:“没问题!”
青灵抿唇想笑,却又觉得心事沉重、思绪繁冗,默默地收敛住了心神,运息静行。
曾属于父辈两人的神力,在她体内周行转回、相融相汇,一点点合成一股单一的力量,完全属于她的力量。
一日接着一日,脱胎换骨,涅槃重生。
到了第十日,青灵体内的伤势已经完全恢复,操控五灵的能力也大有提高。她再度仰望天空之际,心中沉积出勇气,即使是面对千军万马亦不会胆怯的勇气。
她起身在洞中巡视一圈,在像是很久以前、被人用内力摧毁过的泉池岸边摘了几朵紫色的野花,合成一束,放到自己静坐修炼的位置上。
沉默了很久,她方才缓缓开口道:“我曾在这里对你说过,我不想成为像你那样疯狂的人。”顿了一顿,唇畔有苦涩笑意浮现,“可现在,我却很理解,你为什么变成了那样的人。”
满腔的怨,满腔的恨。
而她要面对的对手,一个是列阳的国君,一个是东陆的主人。她要向他们讨人,就必须做好应对千军万马的准备。
杀戮,流血,在所难免。
“我不怕死。”
青灵继续说道:“可我害怕再一次失去自己爱的人。我的儿子,我的师兄……他们哪一个,我都不能失去。”
还有师父的仇,小七的仇……
青灵俯下身,抚摸着清风中微微颤动的野花,“你可不可以教教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孱弱的花瓣,索索无声,似在点头,又似在摇头。
长久的,沉默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