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这一晚过得很不平静。
辗转反侧许久之后,心中渐渐拿定了主意。
机会纵然难得,但事出仓促,丝毫没有准备。毓秀不在身边,之前让凝烟帮忙雇佣的暗卫也没有跟来北境。
就算她能相信昀衍,侥幸逃离,但一旦她逃去列阳的消息传出,慕辰会有怎样的震怒?而这震怒又会牵连到何人?青灵宁可从长计议,也不能拿身边之人来冒险!
既然千重有了跟她交易的意愿,便有将来再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次走不了,下一次,总还会有机会的……
青灵披衣而起,出了卧房,缓步踏入庭院之中,仰望夜幕中的一弯孤月,静寂伫立。
洛尧他,会希望自己怎么选?
他想实现的、想守护的,如今是不是,该由自己去替他实现,替他守护?
以后那漫长无边的、没有了他的孤独日子,到底该,如何去过……
守夜的禁卫们见青灵深夜不眠、跑到院子里发呆,不禁个个面面相觑,可谁也不敢上前询问打扰。
过了一会儿,另一队巡逻的士兵穿廊而过,经过此处的庭院。领队之人瞥见了庭院中站着的青灵,停下步子,抬手做了个手势,独自转身走进了院中。
青灵觉察到有人靠近,移来视线,骤然紧缩了瞳孔,神情阴戾起来。
莫南宁灏负着手,走近青灵,“这么晚了,殿下还没睡?”
他统率着朝炎在北境的驻军,此番因为阿婧出嫁列阳、仙霞关开启,也奉命领着一队精锐的军士,在外围与禁军形成相辅相成的严密防御,以防万一。
青灵和宁灏向来互相看不顺眼,遂也刻意地避免接触,然而既然彼此都奉了御命,需各尽其责,偶尔的碰面却是难免的。
青灵控制住语气,“马上就去睡了。”说着便旋过身,“不打扰将军巡夜了。”
宁灏扫视四下,见周围除了自己的部属、便只余一队禁卫,心中升起的念头瞬时拿定,上前拦住了青灵。
“等等。”
他走到青灵面前,挥手设下了个禁制。
青灵抬起头,压抑着的憎恶开始窜出,怒道:“你做什么?”
宁灏面色倒是平静,“有些事,想跟你聊聊。”
青灵冷笑了声,“聊什么需要三更半夜来聊?除非你是想通知我,慕晗死在了南陆,不然的话还是等明早再说吧。”
说完,侧身往前踏出一步,想越过宁灏离开。
宁灏身形未动,依旧负着手、脊背挺直而立,语气却亦染上了几分寒意:“你知不知道,慕晗当年是怎么逃出凌霄城的?”
青灵的脚步遽然凝滞,沉默了一瞬,望向宁灏,“什么意思?”
慕晗当年,不就是跟方山家的人里应外合,逃出京城的吗?此事东陆人尽皆知,无人不晓……
宁灏徐徐转向青灵,眼中一抹近似残忍的得意,“凌霄城的防卫向来严谨。中原驻军最精锐的一支队伍,一直驻防于京城城外,莫说是当年方山氏打出城的散兵游勇,就算遇到敌国突袭,也是有把握将城池封锁得密不透风。
可近几百年间,曾有两次,由朝炎帝君亲自颁下密诏,撤去了这支驻军的防卫。第一次,是百年多前,你在京中府邸设下夜宴的那晚。是夜,禺中刺客潜入凌霄城,阻截住你的车舆,差一点就取了你性命。
第二次,则是在慕晗逃离凌霄城的那一晚。他和方山氏诸人,手握出城令牌,一路畅通无阻。直至临近旧时氾叶国境,方才有朝炎的军队出来拦截。”
青灵怔然半晌,反复推敲着宁灏的每一句话,仿佛是理解到了什么,却又好似什么也听不明白。
宁灏打量着青灵的面色,继续说道:“那件事之前,因为我祖父和诗音皆转而支持陛下,对我十分忌惮,甚至动了要将族长之位传给宁泽的念头。所以我一直被他们近乎软禁地拘在了弗阳的封地,出入不得自由。可突然有那么一天,加诸于我身上的禁令突然就被撤去了,我不但能自由地离开弗阳,甚至被召至到凌霄城,暗中面见陛下。陛下向我提出了一桩交易,让我说服慕晗反出朝炎,而作为回报,他会确保我登上莫南氏族长之位。
我与慕晗相识甚久,很清楚他的性情,要想说服他起事,并不太难。当时方山渊也曾找过我,试探我的口气,表示方山氏愿意竭尽全力助慕晗夺位。我清楚慕晗并不愿一辈子屈居人下,可偏生怯懦胆小、没什么担当,若非有人从旁相助,他是下不了决心的。所以我许诺他,只要他逃出凌霄城,集聚起方山氏在南境的势力、卷土重来,我就一定会领兵相助,里应外合,与他从南北同时夹击凌霄城!”
宁灏说到此处,语气渐转低沉,神情中似有片刻的迷惘与哀伤,顿了一顿,“我将陛下给我的出城令牌给了他,说是我从诗音那里偷来的。后来又将他从入宫赴宴的车舆中带出,一路送出京城。由始至终,他对我,都没有起过疑心……”
青灵视线混沌,半晌,冷笑道:“你出身世家,又贵为嫡长孙,自幼便饱尝权势的甜头。一朝骤然失势,必然承受不住。为了重新夺回曾有的荣耀,坐稳族长继承人的位子,莫说是背叛一个朋友,就算是要你毒杀自己的亲祖父,也是在所不惜的吧?”
宁灏闻言一愣,继而神色几番变迁,辨不清是恨是痛。
最后,他低低笑了几声,语气中夹杂着讥嘲,“不错……不错……陛下竟然连那件事都告诉了你,可见,他当真是很看重你……”
宁灏朝青灵靠近了些,“那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什么要放慕晗走?为什么不阻拦?”
青灵挪开距离,目光冷凝,“陛下做事,自有他的目的。”
宁灏哈哈笑了声,眼中却尽是寒意,“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陛下做事,自然有他的目的。”顿了顿,“我出身将门,对行军作战、步兵谋局再熟悉不过。可慕晗起事,从头到尾,对朝炎都没有任何好处。要说是想借此挖出方山氏残余的势力,当年淳于琰在南境已经大规模地肃清过,实在不需要再多此一举!我前思后想,也琢磨不透陛下这样做的用意……”
青灵因为憎恶着宁灏,不愿被他牵着鼻子走,于是一直强撑着一副冷静无畏的表情。
然而胸口早已凉意浸透,一颗心,仿佛在寒天冰雪中无力地却急切地狂跳着。头脑中隐约成形的念头,似清晰、又似模糊,压得她额角剧痛不已。
宁灏继续带着讥诮的笑意说道:“可如今,我总算是明白了。他要杀百里扶尧,于公于私都找不到借口。唯一的机会,便是制造一场战事,将掌管着大泽驻军的百里世子、名正言顺地引入危险之中,再找个机会,让他风风光光地死在战场上!”
青灵听到一半,身子已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手抬起了、又放下,手指想攥住些什么,却又虚弱的厉害。
“你胡说!”她气息急促,眼锋如刀地刺向宁灏,“害死他的人,明明是慕晗和方山雷!跟陛下有什么关系?你想要挑拨我们兄妹的关系,有没有想过后果是什么!”
宁灏对青灵此时此刻的反应、像是很满意,不疾不徐地说:“你不信我,没有关系。可在你笃定是我挑拨离间之前,我建议你先去一个地方。
你应该,有很多年没有回过崇吾山了吧?大概还不知道,陛下从很久前开始,就派兵封住了整座圣山,不再允许任何人随意出入了。
我听说,你的师父墨阡圣君,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青灵脑中嗡嗡作响,觉得宁灏的每句话每个字交错翻腾着,尖锐刺耳,侵入了自己每一缕思绪之中,逼得她想要发狂。
脚下发软,身形几欲踉跄,强烈的恨意却支配着她的反应。
“你骗我!你要是敢骗我,我一定要你死!”
她嘶喊出声,继而用力推开宁灏,拔足朝院外奔去。
守在一旁的禁卫,先前因为宁灏设下的禁制、听不清二人的交谈,眼下见青灵发足狂奔而出,方意识到似有不妙。
领头的禁卫疾步上前去追青灵,却被宁灏挡住了去路,一掌击在头顶,当即毙命。等候在廊下的宁灏亲兵,业已反应迅速地出了手,十数只弩箭齐齐射出,将余下的禁卫一一射杀。
宁灏沉声吩咐下去:“将这间院子里住的侍女也统统解决掉!尸体处理干净!他日陛下追问起来,便说是青灵帝姬突然发了狂,动手杀的人。”
“是!”
青灵在亭台楼院间奔了一阵子,胸臆间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目光遥遥望见了驿馆的大门,却再没有了多迈出一步的力气。
她弯着腰,撑着一根廊柱,大口地呼吸了几下,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晚间负责戍卫的禁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靠近大门的一带更是守备森严。暗藏其间的,还有从慕辰那里直接领了御令的精锐和暗卫。他们或许会为了她的一声令下,与宁灏殊死相搏,却绝无可能,任由着她离开驿馆……
青灵靠着廊柱,缄默地出神片刻,猛地一撑身,换了个方向行去。
她的步速很快,却比先前少了几分虚浮,踏入了驿馆西侧的一处院落,径直往正屋房门闯去。
院中守夜之人闻声惊醒,连忙上前阻拦,待看清了闯入者的样貌,又都有一瞬的迟疑,拿不准能不能动武。
趁着护卫们踌躇的刹那,青灵已经踢门闯进了里屋。
卧榻上的人,正懒懒地支起身来,白色里衣的襟口微微敞开,露出肌理矫健的胸膛。
他看清来人,若有所思地挑起挑眉,笑道:“怎么,这么快就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