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竭力控制着表情和声线,对昀衍说道:“你要我跟你去列阳的话,就先帮我办件事!”
昀衍盯了她片刻,抬手挥退护卫,懒洋洋地披衣起身,一面慢条斯理地问:“什么事啊?”
青灵站在原地,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似有些失焦的涣散,“带我去崇吾。”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我要你带我去崇吾。”
昀衍穿戴好衣物,走到青灵近前,这才发现她浑身都在颤抖。逸到嘴边的调侃于是又咽了回去,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这个时候,你去崇吾做什么?”
青灵咬着牙关,仿佛在与梦魇相抗般的逼着自己清醒、镇定。这些年来,生死磨难,经历得太多太多,她早已该磨砺得比谁都更坚强,无论再遇到怎样的苦难,都不该再觉得畏惧、觉得不知所措……
她抬起眼,尽量冷冽地盯着昀衍,“别问那么多!你不是说你们很有能力吗?现在就给你一次机会,让你证明你们真有实力把我和毓秀带出朝炎!”
青灵松开紧攥在袖间、微微发抖的拳头,将一直握着的麒麟玉牌递给昀衍,“我教你一套心诀,你替我操控这块玉牌。”
昀衍瞧出青灵的异状,遂也不再多言,接过了玉牌拿着。
他头脑很是灵敏,在青灵的指挥下设了个隐身的禁制,便被她半拉半拽着向驿馆大门走去。
有了麒麟玉牌的遮掩,两人一路上都行得十分顺利。
待出了驿馆,在一处僻静之地撤去了禁制。青灵念诀召出麒麟神兽,继而捋起袖子,径直将自己的手腕塞入到那神兽的口中。
鲜红的血立即顺着雪白的小臂流了下来。
昀衍看得心头一窒,只觉得那兽齿仿佛是咬在了自己的心上,竟带出了一缕锐利的疼痛。
“你这是做什么?”
他忍不住想要拉开青灵,却被她抬头投来一计冷冷的目光。
“少废话!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麒麟饮下了青灵的鲜血,周身霞光更盛,生龙活虎地晃动着尾巴,慢慢伏低下了身子。
青灵拉着昀衍跃上兽背,吩咐他道:“你操控住坐骑,一路往西便是。”
昀衍依言而行,驱策着麒麟向西而去。
两人一直保持沉默。
过了许久,昀衍才忽而在青灵身后低低笑了声,“我说帝姬殿下,我好歹也是一国的王族,你这般呼来唤去地使唤我,就不觉得有些不合礼节吗?”
青灵没有接话。
夜风扬起她的长发,纠缠着掠过身后之人的面颊,轻轻痒痒的感觉,似曾相识。
身畔的流云漫卷舒展着,带着夜晚独有的潮气。
昀衍感觉到下巴上突然沾到的几点微凉,像是风中不知从何方飘来的雨露,一下子又浸到了他心口的那抹伤痛里,疼的愈加锐利起来。
他经不住向青灵靠近了些,手臂扶在她的腰际,依着本能、寻求安慰似的想要离她再近些。
青灵这下终于有了反应,厌恶地扭开了身,喝道:“你在干什么?”
昀衍惊醒过来,脑中亦微微有些懵然,那种丝丝绵绵的、看不清摸不透的情绪,急切想要找到突破隙口的感觉,又一次让他陷入了犹如置身迷雾之中的困沌。
有什么东西像是马上就要呼之欲出,可下一刻,依旧还是烟消云散地蒸发了开来……
他笑了笑,收回手来,“我瞧你这么瘦,一阵风都能吹落了似的……我们北陆的姑娘可比你身材好,摸起来那个凹凸有致……啧,你们东陆男子是无缘体会的。”
青灵早就听说过这位列阳王子的风流行径,可眼下她满腹心思,也是无心顾忌和他拉开距离,只是冷声道:“你想替千重拿到青云剑,就最好老实点!再对我动手动脚,我就直接把那剑戳到你身上去!”
“这么狠心?”
昀衍又是一笑,“你把我戳死了,谁送你去崇吾?我瞧你神力低微,连坐骑都驾驭不了,我这一撒手,你还不得从半空中掉下去?”
说着,他当真就暗收神力,将麒麟驱策得迅速歪斜向一边。青灵此时神力远未复原,根本无法控制身形,惊慌中只得抓住昀衍的手臂,被他顺势揽入了怀中。
昀衍拥着青灵,笑得张扬,“看吧,我说的对不对?”
青灵微埋着头,身体猛然簌簌直颤,也不知是气极了、还是怕极了。昀衍调侃了几句,也似是只觉无趣,慢慢坐直身来,平稳得驾驭着麒麟前行着。
伏在他怀中的青灵,过了许久,才抬起了头来。
夜风吹拂,昀衍只觉胸前冰凉,再转头去看青灵,方意识到她刚才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而是哭了。
青灵挺直着腰板,面无表情地坐着,脸颊上满是未干的泪水。
从开始到现在,她一直,都在流泪……
昀衍下意识地抬了抬手,继而又滞在了空中,有些不知所谓地笑了下,“我就逗你一下而已,就能把你给吓哭?”
青灵目视前方,一动未动,月光下,侧颜犹如一尊凄婉的少女塑像。
昀衍等了半天不见她回答,遂又厚脸皮地继续说道:“想你身份尊贵,又是朝炎帝君极其珍爱之人,怕是一辈子也没被人这样戏弄过吧?”伸着脖子凑近了些,“以后跟着我去了列阳,可就没这样的好日子了。你怕不怕?”
青灵依旧没有搭理他,紧抿着的唇线流露出一抹似决毅又似苦楚的情绪。
良久,久到昀衍以为青灵再不会开口的时候,她蓦地轻轻开了口,说出的话让昀衍很是摸不着头脑。
“有的。”
谁说没有?
有那么一个人,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这样地戏弄过她。
为了那人,她一定要坚强,不论接下来面对的会是什么,她都不能软弱!
~~
崇吾距离仙霞关并不近,好在麒麟兽饮下了青灵的血,一路行得风驰电掣,昀衍驾驭坐骑的本事也是不遑多让,两人抵达崇吾外围之际,天边的晨曦才刚刚微露一角。
四座高耸入云的苍碧山峰,隐约可见的殿宇楼阁,深埋于魂骨中无比熟悉的记忆。
青灵振作精神,指挥着昀衍将坐骑降落在从前设置玄天四象阵的谷口。
临近崇吾山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了外围结界的变化、以及四周驻军营地的旗帜。看来莫南宁灏并没有诓她,这里确实是被守兵封住了。
然而青灵自幼成长于此,知晓许多旁人不得知的秘密,直接避开了结界,与昀衍在隐身诀的掩护下,来到了入山的谷口处。
当年墨阡圣君在此设下玄天四象阵的时候,还留下了另一条不受阵法约束的路径,仅容本门弟子日常出入。
青灵很快寻到了那路径的入口,迅速便闪身入内。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带着跑,两侧蔓生的蔷薇被她拂动,坠落出雪白的花雨。
昀衍跟在青灵的身后,被眼前突然离枝纷飞、纷纷扰扰倾洒而下的花雨挡住了视线,一瞬间恍若置身迷雾之中,现实与记忆深处的影像重合交叠,映出了一道婀娜的身影来。
他顿住了脚步,莫名的、不受控制的,向那身影轻唤出了声:
“师姐。”
青灵疾行的身影停了下来,猛然转过头来。
看到身后跟来的昀衍,她更是惊讶万分。这条路径的入口布有特殊的结界,只有崇吾本门的弟子方能自由出入。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她最初的打算就是借着这道入口,把昀衍撇在山外,没想到他竟然跟了进来……难不成师父设下的结界对北陆人并不起作用?
还有那一声似真似幻的呼唤,又是,从何而来?
换作平常,青灵或许会追根究底,可此时此刻她满心只装得下一个念头,也无暇再去顾及昀衍。反正这人看上去修为不错,万一路上遇到守兵阻挡,也能利用他帮自己解围,她想着。于是最后也只是居高临下地盯了昀衍片刻,旋即又转回身,再度拔脚向华清峰顶奔去。
到了华清殿附近,果然开始有了士兵戍卫的迹象。越往棠庭的方向靠近,守卫布置得就越森严。
青灵和昀衍靠着麒麟玉牌的神力,一路隐身入内,倒所幸畅通无阻。
踏入了棠庭,再往里走,她强压下去的那些隐忧、畏惧、内疚、愤怒,重新又冲了上来,整个人只觉得心跳如雷、头痛欲裂。
那些戍守士兵的衣饰,笼罩整座崇吾的强大结界,山下曾经繁闹而如今却突然消失无踪的游仙镇,无一不在向她表明一个事实 ──
封禁崇吾之人,权势遮天。
纵然她千般万般不愿去相信莫南宁灏的话,可眼前的事实,再不容得她不信!
青灵暗自紧咬着牙关方不让自己失态,抓着昀衍胳膊的手却抖得厉害。
如若真如宁灏所说,如若真如他所说……
一切的一切,追本溯源,是否又都是因她而起?
她纵然万死,亦难偿还!
昀衍此时也有些难得的沉默,神情略显怔忡地跟随着青灵,感觉到她的手颤得厉害,遂安抚似的抬手握进了自己掌心,她竟然倒没有挣脱开来。
进到内堂,青灵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其间的师父墨阡。
一如从前的银发白衣,但那容颜,却是苍老憔悴的几近难辨。
或许是因为见到了亲人,青灵强压着的情绪终于无法再隐藏下去。她踉跄着冲出了隐身的屏障,跪倒在墨阡身前,握住他的手,“师父!师父……”
语到末端,已经带上了哽咽之声。
无论是谁,无论是何等高高在上的人物, 伤害了她的亲人、践踏了她的故土,她对天发誓此生此世都定要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