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拥着哭泣的阿婧,脑海中一幕幕浮现着往事。
嫁到大泽的那天,她站在燕绥门外的浮桥上,越过眼前晃动的珠帘,望向宽阔宁静的碧色河水和两岸密密匝匝攒动着的人头,突然就开始胆怯起来。
她下意识地,扭头去望岸上的慕辰,却见他正眺望向城门的方向,神情中透着冷冷的悒郁……
新婚的第二日,她奔至驿馆送别慕辰,望向那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只觉得情思缱绻、难忍分离,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不管不顾地奔了过去。
她那时,其实已对慕辰心生隔阂,有怨恨、有戒备、有畏惧,甚至觉得随时随都有可能再度走到分道扬镳的边缘。
可陌生的环境、未知的将来,让她迷茫而胆怯,舍不得与从前断离。那份不舍,那份依恋,与其说是系在了慕辰的身上,倒不如说是系在了他所意味着过去种种之上。
曾经的一切,曾经的那个自己……
青灵抚着阿婧的背,缓缓说道:“你不用害怕。你是东陆最尊贵的帝姬,是陛下的妹妹,是我的妹妹。将来无论怎样,我们都会站在你的身后,做你可以倚靠的家人。”顿了顿,“从前你跟着你母后,学了不少掌管宫廷内务的东西,比我懂得多的多。到了列阳,你也一定可以很好的控制大局。朝政上的事,我或许比你懂得多些,但凡事说到最后,无非也都是财权利益的交换。”
她微微俯低了些,附到阿婧耳边,“这次给你准备的嫁妆里,我特意多放了一笔,列阳人也不知道的。你到了北陆,拿一部分钱出来,在宫里笼络住有用之人,再通过他们,摸清楚朝堂上的脉络和动静,想办法让自己站到最有利的阵营里。将来若再需要钱打点了,只管写信给我或者陛下,嗯?”
阿婧抬起头来,泪眼依旧婆娑,嘴唇微微颤抖着,似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青灵取出丝帕,为她拭着泪,又道:“陛下他,是真心疼爱你的。不管你母后和慕晗做过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我了解他……单是从前他落难之际,你曾不顾安危地去崇吾寻过他、后来又在父王面前帮他求情,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置你于不顾的。以朝炎如今的实力,想要保你周全,也绝不是什么难事……”
阿婧在青灵的劝慰下,渐渐平静下来,接过丝帕、印去泪痕,慢慢地止住了抽泣。
“谢谢,”
好半晌,她终于说出话来,“我真的……很感激。”
青灵见阿婧神情恳切、言辞真诚,反倒有些尴尬起来,取过酒壶为两人重新斟了酒,递了杯给阿婧,笑道:“其实吧,帮你筹备婚事,我自己也趁机捞了一笔,也算中饱私囊了。”
阿婧闻言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禁也抿嘴笑了下,举杯一饮而尽。
青灵的安慰和交心之言,让阿婧也彻底敞开了心,放下酒杯后,将心底的忧思娓娓述来:“我也明白,依着王兄的性子,断是不会容忍我在敌国任人欺辱的,所以我知道,自己嫁去列阳,倒不会立刻有性命之忧……只是我与列阳国君素昧平生,两国风土习俗又大不相同,将来生活在一起少不了会有很多矛盾……你刚才也说了,两个人是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我心里,真的很没底……”
青灵说:“哪儿有夫妻没矛盾的?有了什么想法,不要忍,尽量拿出来明说。信任都是一点点积累出来的,你若看他还顺眼,想要跟他好好过一辈子,不妨认真对他,让他知晓你的好处,时间久了,总会有回应的。”
阿婧沉默了片刻,问:“你就是因为世子对你很好……后来慢慢喜欢上他的吗?你们成亲后多久,你才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他?”
青灵捏着酒杯,神色微微怔忡起来。
这样的问题,她亦曾思考过许多次。
可每次想来,脑海中浮现的情景,却似乎都只是一幅幅零乱的影像。
有时,是细雨斜飞、街道清寂,有时,是石洞幽暗、光影斑驳。
再清晰一点的,是碧波蓝天、水清风和,飞鸟掠过水面,追逐嬉戏,鸣叫声婉转清脆,蓝铃红枫交相辉映,倒映在擦肩而过的浮岛岸边……
要说喜欢,她还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可若要说不喜欢,怕是,也从未有过吧?
阿婧见青灵迟迟不答,意识到自己或许问得过于僭越了,遂自责道:“其实这场婚事,原就是我自己求来的,不该临出嫁了,又纠结些细枝末节的事。王室里的婚姻,不就是求个相安无事、互取所需罢了。从前见我自己的父母如此,现在瞧着王兄的后宫,也是如此……”
青灵回过神来,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
门口突然传来笑声,音质低沉,语调却又流露着肆意的张扬。
“帝姬想要讨我王兄欢心,又有何难?我王兄那人,素来喜欢样貌妖娆的女子,帝姬只需在装扮上下些工夫,定能事半功倍、宠冠后宫。”
昀衍说这话的时候,人倚着大堂门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看戏的悠哉表情。
阿婧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她向来看重礼仪,又有着王族帝女的一份骄傲,好不容易有勇气剖析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却被旁人偷听了去,气怒之下,更是觉得无比的羞窘。
青灵站起身来,隔着空旷的大堂,冷冷与昀衍对视了一瞬,随即弯腰安抚了下阿婧,唤来侍女将她护送回了卧房,自己走到正门外,扫了圈垂首恭立的一众禁卫,问道:
“偷听多久了?”
领头的禁卫悄悄瞥了眼昀衍,一时摸不清青灵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这位列阳王子。
算起来,昀衍在堂外站了有不短的一段时间了,期间禁卫也曾想过出言询问,或者入内禀报青灵。可昀衍把他们的一举一动全提前制止住了,又是噤声的手势、又是凌厉的眼色……最重要的是,人家的身份是列阳国的王子啊!且既没硬闯,又没闹事,静悄悄立在屋檐下你能说赶就赶?
禁卫领队觉得也很冤枉。
再说了,凭着一般人的修为,又哪能隔着那么大一座厅堂,听清帝姬们的窃窃私语?
可眼下被青灵劈头问上了,手心里还是不禁攥了把汗。
还好昀衍比他先开了口,似笑非笑地对青灵答道:“偷听很久了。”
青灵蹙起眉头,骂人的话已经涌到了嘴边。
昀衍却在这时朝她倾过身来,拖长着声音,“上次你请我帮忙的事……”
青灵心口一紧,匆忙瞪了他一眼,旋身就往屋内走,“进来说!”
她摒退余人,又吩咐关上了门。昀衍倒是悠哉,径直坐到了青灵为阿婧备下的酒案后面,举箸品尝起菜肴来。
青灵冷冷盯住他,“你别以为自己捉住了我的什么把柄!你我之间的对话,只要我不承认,就等同于从未发生过!你休想……”
昀衍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不紧不慢地打断了青灵:“我答应你。”
青灵说了一半的话蓦然停住,整个人愣了片刻,方才犹疑着开口:“你……”
昀衍抬起头来,琉璃目灼灼生辉,“上次你请我帮忙的事,我答应你。”
青灵努力整理着思绪,“上次你不是……不感兴趣吗?”
昀衍勾唇一笑,垂目捏着玉箸、漫无节奏地敲着盘沿,“你不是让我跟我王兄商量吗?我跟他商量了,是他让我答应你的。我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千重?”
青灵严肃起来,“他……有什么条件?”
“没什么条件。就是像你说的那样,你去了西陆,青云剑也就不会再留在东陆。这对列阳来说,只能是好事。”
青灵琢磨着昀衍的回答,觉得似乎什么地方有些说不通,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是什么。
昀衍注视她片刻,敲着玉箸的速度愈加放缓,最后挑眉说道:“如何?你愿意的话,明日送亲的时候,就跟着我一起去列阳。”
“明日?”青灵果断摇头,“那怎么行!我如果明日离开,谁都能猜到我是去了列阳……再说,毓秀还在凌霄城,我不能抛下他一人……”
突如其来的机会,令她不禁思维凌乱起来。
表面上,她和慕辰似乎从剑拔弩张的对峙关系中暂时走了出来,彼此间再度有了平和相处的状态。然而青灵自己心里明白,她如今为了维持住这份平和,已是用上了十足十成的虚情假意。
她对待慕辰,就像从前应付皞帝那样,为达目的、投其所好,说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事先在心里琢磨估量过、仔细算计过。
他是她亲人,却更是她费尽心力想要去防备的人。
若说心底全然没有亲情的牵系,是不可能。但若要说不愿逃离,也是不可能。
纠结的矛盾,其实,一直都没有解开过。
昀衍说:“我既然说了答应你,自然是有办法让你安全离开的。至于你的孩子,我也会安排人将他接过来。你现在唯一需要答复我的,就是你愿不愿意走。”
青灵脑中有千万条的思绪飞驰着,却一条也抓不住、理不清。
列阳近在咫尺,一旦出了仙霞关,她手中的青云剑可以阻绝朝炎的追兵……
如果放弃这次的机会,下一次想要再离开凌霄城,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是……
她目光游移,举棋不定,时而又怀疑戒备地望向昀衍。
昀衍豁尔一笑,仰头喝了杯酒,站起身来,踱至青灵身边。
“不急,”
他朝她靠近,居高临下的视线中蕴着复杂神色,似有几分带着笑意的调侃,细看之下、又似带着诚恳的期盼,“你还有一晚的时间,慢慢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