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出嫁前的习俗,婚礼的前一晚,由新娘自家的人准备酒宴相送,是东陆平民中很流行的一种做法。
王族的婚嫁少了几分真诚的热闹,婚礼前几日都是帝姬们自己穿戴着厚重的礼服和发冠,上日月顶吟诵祷词,祈愿自己与未来夫君举案齐眉、合家美满,一套礼仪完成下来,人也累得几近恍惚。
阿婧跟着青灵走进大堂的时候,望着屋内精心摆设的食案酒菜、红烛高灯,心底压抑下的复杂情绪再度涌出,一时脚步凝滞,走得愈加缓慢。
这么久的时间里,她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远嫁敌国,成为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妻子。
从此,再不能回到故土,再不能见到亲人……
将来之事,是福是祸,是幸福是悲苦,实在难以预料。她所能做的,只是安守本分、听天由命,让自己尽可能有尊严地活下去。
离开凌霄城前,慕辰允许她去薇露山见了母后一面。
昔日曾权倾一时的方山王后,如今已显老态,神情疲惫悲凄,却依旧念念不忘地惦记着逃去了南陆的儿子。
她拉住阿婧的手,说:“你嫁去了列阳,要想尽办法讨好千重,让他对你死心塌地,将来才有机会同慕晗联手,夺回原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
阿婧本就心灰意冷、愁绪郁懑,听完了母亲的一席话,经不住落下泪来,“时至今日,你还想着争权夺利……你和舅舅苦心筹谋了那么多事、害了那么多人,到最后,又得到了些什么?你是我和慕晗的亲生母亲,应该一早就看得出来,我也好、慕晗也好,都不是适合朝争之人!慕晗他既无天资,又骄傲冲动,根本就做不了一国之君!要不是你为着自己的野心、方山氏的野心,一味地将他往夺储的路上逼,他也不至于做那么多傻事,害得自己从此有家归不得!”
方山王后看不起女儿的软弱,“成王败寇。不赌,就没有机会赢!”
她掐紧了阿婧的手,“你是我的女儿,是朝炎血统最高贵的帝女,没有理由沦为慕辰的棋子,为他联姻、为他维系跟列阳的关系!你想要得到幸福,就必须为自己打算,把权势紧紧掌握到自己手中!”
阿婧遽然抽出手来,满面泪痕地望着母亲,“幸福?你难道就不明白,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不可能再有幸福了!”
从薇露山回来之后,阿婧又去向慕辰辞行。
慕辰对阿婧这个妹妹,一向还算是疼爱和照顾的。
然而此次她出嫁列阳,牵系了太多政局上的东西,所以一场兄妹离别的交谈,最终还是演变成了政务上的嘱咐与提点,如何牵制、如何监视,谁可以信、谁需要防……
阿婧从小极少涉足政务,好多事都只是能够理解、却毫无实际经验,将慕辰的一番叮嘱听了下来,只觉得越加惶恐暗苦。
她心中害怕、担忧,可又不想在表面显露出来。正如母亲所说,她从来都是朝炎国里血统最高贵的帝女,她不愿在最后离开之际,在众人眼中留下一个怯懦无助的印象。
这场联姻,是她自己求来的,是她自己的选择。
不是被迫,亦不是因为走投无路……
阿婧反复地叮咛自己,要拿出王朝帝女最尊贵无上的姿态,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可此时此刻,她与青灵在满堂烛光屋中同案而坐,怔然望着侍女鱼贯而入摆放杯盏,突然觉得迷茫而脆弱,再使不出半分的气力来伪装。
青灵为阿婧斟了杯酒,递给她,“这驿馆里也没什么特别好吃的,不过好在远离朝堂,不像在朱雀宫里那样拘束。咱们姐妹二人喝酒聊天,想如何就如何,不必再忌讳礼节仪态什么的。”
阿婧默默地接过酒来,低垂着眼帘,不动也不接话。
青灵酝酿了良久,却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最后弯起嘴角,道:“上次你来找我,把嫁去列阳的好处分析得很透彻,眼下心愿达成,合该高兴才对!”顿了顿,“千重那人,我多年前曾在仙霞关见过一次。虽是隔得有些距离,但还是瞧见了他的样子……长的,挺英俊的……”
阿婧低头啜了口酒,半晌,轻声说:“这些都不重要……”
青灵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怎么不重要?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长的不顺眼看着也烦心啊!”
阿婧微微牵了下唇角,表情却看不出是笑还是哭,重复着青灵的话:“是呢,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
青灵斟酌着,又道:“他和慕辰有杀父之仇,从前也是费尽了心思要报仇,可后来发现跟西陆通商、比起与东陆交战更有益,更能让列阳百姓过上富足的日子,便放弃了报仇的念头,跟我们议和联姻。这证明,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位真心爱民的仁君。这样的人,不会坏到哪儿去的。就算是为大局着想,他也会好好对待你的。”
阿婧又抿了口酒,点了点头,“嗯。”
青灵见状,暗叹了一口气。
她一向不大会安慰人,越是用心想要去开解,越是不得其道……
喝了杯酒,想了一想,索性也不刻意粉饰了,“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害怕的紧。列阳王室的人,不可能不防着你,千重求娶朝炎帝姬,也是出于政治考虑,对你未必会付出真心。你一个人嫁到异乡,举目无亲,心里肯定有各种各样的担忧。当初,我嫁去大泽的时候,也是很害怕的……”
阿婧终于抬起了头,眼神复杂地望向青灵,踌躇着问道:“你也……害怕过吗?”
“当然。”
青灵把酒杯放到案上,指尖触着杯口轻轻敲着,面上神情似笑非笑,“我那时,怕的要命,从燕绥河走向城前的那段路上,连头都不敢抬……”
回忆中,站在船头的男子,霞影身、流云姿,琉璃眸中一抹光泽潋滟,胜过了那天的碧波映日。
他含笑向她而来,脚下的水面,如莲花绽放般的瞬时凝结成冰……
她的手,被握入了他温热的掌心之中,脑中一片茫然。
只记得,水滨蓝铃铺就出的一片亮蓝色花海,凝入了冰中的红色蔷薇相互辉映,宛如一道晶莹灿烂的华丽锦绣……
青灵微微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继续说道:“你应该想得到,父王让我嫁去大泽,完全是出于政局的需要。我一面要为父王办事,一面要应付百里氏族人的猜忌。御侯何等精明,怎会不知父王安排这场联姻的用意?他防我、凝烟防我……后来凭风城被叐人突袭,百里氏的族人也是立刻认定了幕后主使就是我们朝炎王族!在那种环境中,我一想到自己一辈子都不得不跟他们住在一起、却要永远受他们的防备与猜忌,就觉得心中十分难过。”
阿婧蠕动了一下嘴唇,“那……世子呢?他对你,应该很好吧?”
青灵闻言沉默住,良久,方才略显苦涩地笑了笑,“最开始,我也是不信他的……他那人,好像对谁都挺和气的,也瞧不出对我算不算很好……”
阿婧亦苦笑了下:“是你自己没留意吧?”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与洛尧的长谈,语气有些飘忽,“你头一回从大泽回凌霄城省亲的时候,世子和你来我寝宫探望我。那时,我在凭风城的那场突变中受了伤,又因为霞姐的离世,情绪很是低落……”
青灵忆起往事,垂眸沉默了片刻,“我记得。你那次受伤,还是因为替他挡了一击。”
阿婧的神色有些尴尬起来,却依旧正襟危坐,徐徐继续道:“他是很感激,说了许多致谢的客气话……”抿紧唇线地停顿了一下,“可再后来,他便说起了你跟他的故事,你们在崇吾的相遇相识……欢笑逗趣……你那时机灵单纯,看上去有几分张扬,心却很善良……用音袭术伤了我和慕晗,也是为了维护他……”
阿婧因提到了洛尧,语述有些羞怯尴尬的不自然,但青灵却听得很仔细,人始终低垂着眉眼,时不时地举杯喝一口酒。
酒入肺腑,辛辣的气息翻涌喉间,却带不出半分的暖意。
“他对我说,”
阿婧眸光晶莹地望向青灵,“他很早,就喜欢上你了。这一辈子,也只会喜欢你一个人。”
青灵仰头再度饮下一杯酒,视线游移着不知落在了何处。
阿婧缓缓地,从腰间的香囊中取出了一颗海珠,放到案上,“这颗东海影珠,其实,也是他专门为你而夺下的对不对?我一直,都想还给你,可……留在身边这么多年,竟然有些舍不得了……”
语音未止,一些强自压下的情绪突然毫无征兆地就涌了上来,声音蓦地哽咽住,再往后,便很快掉下泪来。
阿婧抬手掩着嘴,似想挡住泪意,一面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不是还存着不该有的念想,我只是……只是……”
青灵仰着面,努力抑制着眼角快要溢出的热意,悲苦难辨地笑道:“你喜欢过他,有什么错?其实好多次,我都在想,如果当初父王嫁去大泽的是你而不是我,那小七他,会不会就还活着?只要他能活着,就算他喜欢的人不是我,我也会快乐许多……”
阿婧的眼泪涌得愈加滂沱,在几分酒醉的驱使下,毫无形象地拼命摇着头,“不……不是……”
青灵撂下酒杯,贴近阿婧,伸臂将她拥住,“别哭了。”
她阖目轻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是舍不得那颗影珠,而是舍不得过往的那段回忆、过往的那个自己。从今以后,你就再不是朱雀宫里的阿婧了……一切的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阿婧气息一顿,肩头颤抖得厉害,继而嘶哑地痛哭出声,双手紧紧地抱住了青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