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霞关,连接着东陆和北陆重要的关口。
四百年前,朝炎王子慕辰曾领兵在此,迎战列阳大军,并以一计火莲诀取了列阳王九虞的性命。自此,列阳撤军北上,一蹶不振,而那傲世睥睨的丹凤火莲,成了流传于两陆百姓之间最具传奇性的一段故事。
一百年前,列阳新王千重,举兵卷土重来,将皞帝困于仙霞关中。朝炎帝姬青灵持青云神剑而至,开启了天帝所设之阵法,将列阳大军阻绝在外。
许多年以后,参加过这场战役的人们依旧能清楚地回忆起,那个朝阳中青丝飞舞、身姿傲然的红衣少女,如传说里上古的天神一般,在一片霞光之中、唤醒了开天辟地的力量。
但是这一次,传闻中的女子再度莅临仙霞关,端坐金舆之中,衣饰华贵、神情静肃,姿容一如昔日少女,然而眉梢眼角蕴着的一抹似冷凌似黯戾的情绪,整个人的气质早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青灵领着浩荡的送亲队伍,逶迤行至关内最后一处驿馆。
因为陪嫁之物繁多,在出关前需要再进行最后一道工序的整理,而列阳那边的迎亲庆典准备也稍有耽搁,青灵等人在驿馆处停行休憩了两日。
此处的驿馆面积不大,根本容纳不下浩荡的送亲队伍。好在此次北上亦有军队随行,很快便有将领指挥着麾下,在驿馆外围搭设出落脚的营帐,供低阶官员和随行侍从等使用。
朝炎北部的军防,一向由莫南氏负责。因而新近接替祖父、继承族长之位的莫南宁灏,也跟随送亲队伍,一路护送在侧。
青灵和宁灏之间的仇怨由来已久,看他十分不顺眼。原本是做足了准备,要风风光光高高兴兴地为阿婧操办大婚,可只要在大场合上跟宁灏碰上了面,情绪就不受控制地变得有些恶劣。
离开凌霄城前,诗音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也曾分别同宁灏和青灵有过一场交谈。
对于青灵,诗音忍住内心的种种不快,拿出最亲切和蔼的一面,跟青灵说了许多姑嫂间的体己话,感谢她担起了筹婚送嫁的差事,帮自己减轻了不少内务上的重负。又褒扬她善良大方,不计前嫌,全心全意为了阿婧的风光出嫁而奔波。
对着自己的兄长宁灏,诗音则是肃色叮嘱道:“你若不想跟青灵正面起冲突,就千万不要接任何有关慕晗的话!就算她开口逼问你,你只管推说不知便是。”
宁灏冷笑,“你千方百计得来这王后之位,最后却被一个从王室除了名的女人压制,行事如此畏首畏尾,哪里有半点主母之风?”
从前为了慕辰继位之事,兄妹二人曾有过不小的争斗。可如今宁灏承袭了莫南一氏的族长之位,诗音没办法不顾及大局,尽力去重新弥补关系。
“你大可讥嘲我、讽刺我,”她对兄长说道:“但我说过的话,你一定要用心记住。你我同根而生、休戚相关,将来莫南一族的荣辱成败,都握在了你我手中。”
宁灏牵唇不语。
他身为世家嫡长子,却于权力争斗中屡经起伏,心性早就磨砺得冷酷理智。
唯一纠结不清的,也就只剩下对慕晗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了……
半晌,他问诗音:“这么多年了,你就没琢磨出扳倒青灵的法子?”
诗音神色一僵,“我为何要扳倒她?”
“为何?”
宁灏挑起眉,“她不过是个丧夫的帝姬,操控政事的能力却胜过了你这个王后。百岁节王族祭祀,她与你并肩而行,这一回慕婧出嫁,明明该是你出面操持的事,她在陛下面前一句话又轻轻松松地抢了过去。你心里,难道就不生气?”
诗音暗掐掌心,面上波澜不惊,“陛下向来宠她,我没什么好气的。再说,筹备个婚事,能让她得到什么好处?”
宁灏道:“她从前把持财税度支大权,深谙其道,一旦再搅进政事里去,想要翻起风浪,远比你想得容易。我听说,自从她跟掌控财务的朝臣搭上了线、明里暗里干涉起几大家族的势力划分,安怀信都被气病了两次。”
他朝诗音靠近了些,“就算这些你都不介意,那她那个儿子呢?你一直未有所出,那孩子又被慕辰从小教养于身边,还入了王族族谱。朝中不少人都曾私下揣测过,陛下或是把外甥当作了储君在培养。”
宁灏的话,刺中了诗音心中最敏感的一处。
这些年来,为了求子,她用尽了各种法子,甚至不惜从宫外请入名医,为自己调理身体,可结果总是令人失望。
当年祖父密助慕辰夺位,曾与他有过协议,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此生只会有诗音这一位王后,她将来所出之子,也必将是朝炎唯一的嫡王子。
然而契约定得再好,若是她始终生不出孩子来,也是毫无意义……
诗音不自觉地再次握紧了拳,垂目沉默。
她容忍着慕辰的行为、不愿做出任何使他恼怒的事来,除了身份利益上的考虑,也是因为她对他抱有真诚的感情。
她始终都相信,不管两人之间有过怎样的分分合合,少年时那一场青梅竹马的情分,是任何人任何事都取代不了、磨灭不了的。
她身为他的王后,理应包容他的无法专一,理应接受他身边注定会有无数女子不断出现的现实。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青灵的存在,已经完全超出了她能够包容的极限。
良久,诗音低低开口道:“你说了这么多,也无非只是抱怨不甘罢了。以她和陛下的关系,这么多年起起伏伏的,却也不曾有过生分的迹象。伤她,等同于直接挑衅陛下的君威,后果怕是难以应对……”
宁灏脸上那种讥诮的神色愈加浮显。
他原是个容貌俊朗的英武男子,可如今被心事折磨得思绪深重,眼神表情中时常流露出一抹阴狠,连诗音偶尔瞥见,也不由得暗自胆战心惊。
然而她自己,又何尝没有变化?
这些年来,强压住复杂情绪,为慕辰管理后宫、统领嫔妃,悉心照顾他的女儿、他的外甥,却始终换不来他的真心相待。
表面上,他对她依旧温文客气,可内心深处,她惶恐不得安宁,深感二人渐行渐远、愈渐疏离。
她为他节制莫南氏、节制宁灏,可他却暗中和宁灏达成了协定,又将其送上族长宝座。整件事,她直到最后才知道!
从前他拂了她的面子,譬如在公开场合抬举了别的女人,事后还会在言语行动上对她做出安抚之举。而现在,哪怕是他把青灵带进了承极殿、送上了跟她比肩的位置,他也再没有了半句的解释或安慰。
祖父已逝、宁灏继位,她对他,早已没有了从前的利用价值……
在那样冰冷无情的人身边待了这么久,她莫南诗音,又怎可能还只是多年前那个情窦初开、与他携手花前月下的怀春少女,只知琴棋书画,不懂一丝怨恨算计?
她再不甘一味的付出,得不到回应的付出!
就算当年她依从了家族的意愿、弃他不顾,这么多年的偿还,也算够了。
够了!
宁灏将妹妹脸上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徐徐开口道:“我记得你提过,说那丫头有次惹恼了慕辰,被他抽了一巴掌。”
诗音抬起头,“你……想做什么?”
宁灏笑笑,“他们两人的关系,其实也没有外人想得那般坚不可摧。有件事,从前我就起过疑心,可也是到了最近,才有了确信的把握。”
他盯住诗音,“你既然也明白你我休戚相关,身系莫南一族的荣辱成败,那你老实告诉我,宫闱间关于青灵和慕辰的那些不堪传闻,倒底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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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灵在驿馆中安顿下不久,便收到逊送来的密信。
慕辰的御驾,已经到了观雾镇。
由于国君亲自送嫁有违礼制,慕辰没有直接跟随送亲队伍北上,而是在一队暗卫的护送下,隐秘地来到了仙霞关旁边的观雾镇。
百年前,逊曾以药材商贩的身份,在那镇子里买下了一座五房小院。简简单单的土墙木门,大门上的油漆剥落的所剩无几,甚为寒酸落败。如今,这院子还在,里面的人亦如旧,可一切一切,却又早已面目全非……
青灵读完了信,对逊说:“列阳那边传来消息,说千重有可能明日午时就到仙霞关。我这里还有许多事要准备。你回去告诉陛下,说我明天晚一些再过去见他。”
逊领命离去。
青灵握着信函,兀自沉默地静坐了半晌,方才起身向阿婧的房间走去。
屋内阿婧正在侍女的伺奉下,试戴大婚时用的头饰。
垂着珠帘的头冠奢华沉重,压在挽着乌发的金钿之上。
阿婧听见侍女问安的声音,挥手让人将头冠撤了下去,扬起一双莹莹的桃花眼望向青灵,额头上贴着的火莲金箔泛着熠熠光泽。
青灵摒退众人,自己缓缓走到阿婧身后,抬手重新调整了一下她发间的金钿,和缓笑道:“这玩意儿最难弄……高了压不住,低了又撑不起头冠……”
她调整完毕,取过头冠来再试了试,刚刚好。
姐妹二人望向镜中影像,皆有片刻的失神沉默。
末了,青灵将头冠摘了下来,对着始终未露过半点笑意的阿婧弯了弯嘴角,“走,我们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