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在淳于琰的引领下,慢慢往阵外走去。
这迷阵既是淳于琰设置的,他便自然清楚各处的布局,很快召来人吩咐了下去,将阵眼做了些许调整,暂且撤去了外围的障眼法。
青灵原本也不担心毓秀和曦儿真会出事,入阵只是为了试探列阳王族的口气,然而商谈的结果令她大失所望,眼下的心情可谓是跌到了谷底。
数日以来的失望、愤恨、不甘、无助,紧紧绞住她每一寸的思维,火烧火燎的厉害。
淳于琰领着她,沉默地走了很长一段路,最后再度开口道:“你还是静下心仔细想想我的话。从前你我也算一起经历过不少风雨,就算我在你眼中只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你也从未把我当作过朋友,但至少该知道,我行事一向顾及大局、凡事力求平缓矛盾,绝不会给出更加激化你同陛下关系的建议。”
青灵已然厌倦了和淳于琰的交谈,闻言只冷笑道:“我不是你,装不来奴颜婢膝。”
淳于琰有些艰难地牵了下嘴角,缓缓又道:“以你的聪慧,不会不懂我的意思。从前为了助陛下夺势,你能在你父王面前演戏,如今就算是为了毓秀,你稍微退让一步,又有何难?”
青灵闻言终于顿下了脚步,抬起头来,“毓儿?”
淳于琰亦驻足,望向青灵,“你难道就没有想过,那孩子的将来会如何?”
青灵确实想过。
毓秀原有的姓氏、爵位和封邑,尽被褫夺。但他毕竟是慕辰的亲外甥,自出生以来,一直颇受这位帝君宠爱,在宫中的地位,甚至高过了和曦小帝姬。
这些事,青灵从旁看得清楚,也相信无论将来自己和慕辰的关系恶劣到怎样地步,他都不至于会做出伤害毓秀性命的事来。
然而淳于琰又继续道:“你心里明白,陛下疼爱这孩子,多半还是因为你的缘故。若你真跟他彻底翻了脸,这孩子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会失去。”
他仿佛猜透了青灵的心思,“陛下是怎样的人,你不会不知道。纵然是血亲,一旦他下了狠心,亦是不会顾惜情分的。从前氾叶的那些王子王姬、禺中国的凌王子,哪一个不是他的亲人?你的二王兄、两个王弟,更是他的同父手足。可如今这些人谁能博到半点实权?谁不是仰着陛下的喜怒而活?就算不为荣耀权势,单凭毓秀这些年来对陛下的依恋,只怕仅仅是失了宠爱,都会叫那孩子痛苦万分!你是没尝过被人抛弃的滋味,可我尝过。我可以告诉你,大家族里失宠长大的孩子,注定一辈子都摆脱不了那道阴影!”
青灵愤怒而惶乱,半晌,盯着淳于琰道:“所以你要我不顾廉耻、不顾伦常,为了保全自己和身边的人,委曲求全?”
淳于琰被青灵的目光逼压着,眼中亦是神色复杂,末了,移开视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与颓然地缓了下来,“我不是要你违背伦常地跟陛下在一起。你心里其实很清楚,他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肯退让一步,他是不会将你逼入绝境的……”
顿了顿,似是抑制情绪地扬起头,望向头顶映着月光的树梢,“世间之事,从来都是如此。不断的取与舍,时退、时进。”
青灵冷笑,“对你这种人而言,是。对我来说,却不是。我偏要两全,偏要不舍,偏要只进不退!”
语毕,扭头疾步朝前而去。
她对着淳于琰,嘴上说得强硬,心里却难免因为他的话而起了动摇。
今夜与昀衍的一席对话,已是断了她最后的一缕希望。
而此时再想到毓秀……那孩子,就算真有机会跟自己去西陆,会愿意离开朝炎、离开慕辰吗?
耳边尚且清楚地回响着他曾说过的话:“……陛下对我很好,教我读书写字、下棋练功。我觉得,他就是我的父亲。”
脑海中尚且浮现着今夜登上日月顶时,他投向慕辰的、充满崇拜与仰慕的目光……
青灵早已下定了决心,再不去操控儿子的人生和选择。
可真正面对抉择的时候,方才不得不承认,世间之事,确实是难以两全!
青灵和淳于琰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迷阵,见外面乌压压的已经围站着许多人。不少结伴前来寻宝的年轻人,一时弄不清状况,只得满腹狐疑地等候着,却又不敢出声询问或者议论,因为陛下被近臣们簇拥着,就立在最前方。
和曦小帝姬被王后半护在身侧,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像是刚挨过训。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来,瞧见了青灵,便立马奔了过去。
“姑母!”
曦儿攥住青灵的裙带,怯生生地飞快回头看了眼面色冷凝的父王,瘪着嘴说:“我只是想去找宝贝……谁知道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父王他……又训我了。”
青灵摸了摸她的头,宽慰道:“没事,陛下也是担心你。”
一边说着,一边领着曦儿走向慕辰。
慕辰抬手摒退正低声奏报着的禁卫,视线在淳于琰身上停留一瞬,转而看向青灵,“你没事吧?”
青灵低头抚着曦儿的头,不着痕迹地微微吸了口气,抬起眼来,“怎么会有事?”扭头看了下跟过来的淳于琰,浅笑道:“我一进去就碰上设阵的人了,一路都畅通无阻。”
这时,有禁卫领着芃怡,也走了出来。
芃怡看到青灵,忙上前问道:“我二哥呢?”比划着,“刚才一阵雾气过去,我再转身,就找不着你们了!”
青灵点头,“我也是!一阵雾气过去,你们都不见了。”
淳于琰迟疑片刻,走到慕辰近前,奏道:“臣见到帝姬时,她一个人失了方向,还好没有受伤。”
慕辰神色似乎稍霁,招手让曦儿拉着青灵过来。
他打量她一瞬,抬手正了正她发间的金钿,声线微沉,“你现在神力尽失、身子又弱,遇到那种情况,让禁卫们去找便是,怎么能自己闯进迷阵里?”
青灵扫了眼周围乌泱泱的宫人和朝臣,似真有几分不好意思,垂了垂眼睫,道:“我还不是担心两个孩子……”
周围诸人见到这幅光景,心中俱是各怀所思,表面上却又都愈加摒息肃静,唯恐控制不妥表情、走漏了心思。
跟在慕辰身边的诗音,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视线,吩咐侍女再去询查秀公子的下落。
不多时,昀衍和毓秀也走了出来。
淳于琰上前与昀衍寒暄,说着些致谢的场面话。
毓秀环顾四下,很自觉地走到了慕辰面前,垂头行礼,“毓儿闯祸了,还请陛下责罚。”
慕辰说道:“以后做任何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别只顾着贪玩,惹得旁人为你担心。还不快去向你母亲道歉。”
他用词虽然稍显严苛,但语气却是极其温和。
曦儿拽着青灵的手臂,半仰着脑袋审视着父王与毓秀的对答,嘴里憋着一口气、撑得双颊鼓鼓的。
什么嘛!
刚才父王对自己可不是这样和气的!上来就是一顿凶……
真是不公平,不公平!
毓秀过来跟青灵问安。另一边的淳于琰不知跟昀衍说了些什么,两人也走了过来。
昀衍一路盯着青灵,神情似笑非笑。
青灵神思一乱,拉起两个孩子,转过身,“你们也玩累了,快跟我去休息吧。”
她心里其实也清楚,依着淳于琰的性子,应该是会想办法把自己跟昀衍密谈的事遮掩下去,不让慕辰看出端倪。可那个列阳王子,越看越叫她觉得心慌,索性还是直接避开来的好。
到了承极殿,青灵又安抚了曦儿一会儿,让随侍的宫人将她送回了寝殿。剩下毓秀一人,感觉今夜母亲看着自己的目光似有些过于敏锐,不觉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青灵坐到毓秀身边,拉起他的小手握在掌心,“你怎么跟那个列阳人走到了一处?”
毓秀将遇到昀衍的过程讲了一遍。
青灵又问:“他跟你说什么没有?”
毓秀摇头,“没说什么。”
认真回忆了一下,又道:“那人沉默的很,像是一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只是中途牵我的手的时候,笑着说了句‘原来小孩的手这么小’。”
顿了顿,“哦,还有最开始的时候,他盯着我看了半天,说,‘你长得真像你母亲’。别的就什么都没有说过了。”
青灵摩挲着掌中儿子温热的小手,垂目若有所思。
半晌,她抬起眼,又问:“你是不是很喜欢陛下?”
毓秀觉得母亲话题转得突兀,不禁愣了愣,但依旧诚实作答:“嗯。”
“为什么?因为他对你好?”
“嗯。”
“那如果有其他人,对你更好呢?”
“其他人是其他人,不一样的。陛下是我舅父,是亲人。而且他还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以后我长大了,也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青灵沉默片刻,徐徐道:“如果有一天,母亲和陛下吵架了,你会站在谁的一方?”
毓秀警觉起来,“母亲……和陛下吵架了吗?”
青灵掩饰地笑了笑,低头抚着孩子的手,“我是说如果。我瞧你今天从迷阵里出来,只顾着向陛下认错,想着你终究是跟他更亲,心里还有些难过呢。”
毓秀琢磨着母亲的语气,一时也拿不准她是不是在开玩笑,遂正经解释道:“当时那里所有人里,以陛下身份最为尊贵,按照礼法,我是该向他请罪。这跟我和母亲的亲疏,并没有关系啊。”
青灵嘴角依旧噙着笑,眼神却有些迷惘,“你这孩子……怎么……”
她揽过毓秀,轻声叹息了下,“真不该让你住进朱雀宫来。要是你像我那样长在崇吾山上……自由自在的,也不会学这么多的规矩,更不会想着成为陛下那样的人……”
毓秀倚在母亲怀中,听得有些懵然。
他忽而想起,今日祭祀的时候,大宗伯曾宣布,青灵被赐封玄女头衔,归入了章莪氏一裔。也就是说,母亲从此再不是朝炎氏的人了。
那么自己……
是不是也不是了?
是不是,就不能再住在朱雀宫里,必须离开这个从小到大唯一熟悉、唯一可以称作“家”的地方了?
毓秀心中升出一丝畏惧,撑起身坐直起来,乌黑的眼睛望着青灵,“我不介意学规矩,也不稀罕自由自在,我只想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