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回到承极殿的时候,已是深夜。
青灵坐在偏殿外的水榭前,身体微微倚靠着美人榻上,手臂环着曲起的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神情仿佛是陷入了沉思。
慕辰示意宫人们不要惊动她,自己轻踏着碧玉凿花的地砖,越过浸着百合香的绣屏,缓缓走了过去。
他此时换下了正式的帝君服冕,只着一身素雅的重锦白衣,整个人褪去了几分人前的威严与压迫感,望向青灵的目光亦甚似温柔。
青灵意识到慕辰在自己身边坐下,却不转头,依旧怔怔望着月下池水泛起的粼粼波纹。
慕辰伸手替她拉了拉快要滑落的披肩,“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青灵低低“嗯”了声,半晌,开口道:“知道你会来找我,索性就不睡了。”
慕辰闻言沉默住,神色晦暗不明。
青灵支着下巴,调整了一下坐姿,慢慢地抬起眼,看着慕辰。
“我知道,今晚我跟列阳人凑到了一起,让你心里不痛快了。你不就是介意我动过嫁去北陆的念头,总防着我跟外人接触吗?刚巧再碰上这样的事,你岂能不赶着来向我问罪?”
月色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映着熠熠光点,定定地望向慕辰,却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
最终,青灵移开目光,“我不想总跟你吵,所以今天干脆就把话挑明了来说。”
她低头掐着手指,似是斟酌着出言,“你想和我在一起,我懂的。但我有我的底线,决计受不了你把我逼得太狠。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玉石俱焚的,能有什么意思?不如你我各退一步,让彼此都能安生些,好不好?”
慕辰呼吸微顿,迟迟未言,好半天,方才低声开口道:“你想怎样?”
青灵说:“我不会改嫁,也不会跟别的人在一起,你不喜欢我总惦记着从前的仇恨,我也可以从此彻底放下。”顿了一顿,“其实上次毓秀和曦儿打架之后,我就想明白了,不能总因为我自己的那些执念,让身边的人都活得不自在。”
慕辰低垂着眼,淡淡地“嗯”了声。
青灵继续道:“可也是为了孩子,我不能不顾及颜面。我如今都不是朝炎氏的人了,如果还一直住在承极殿里,实在是没有道理。”转头看向慕辰,语气坚定,“所以……我想搬到宫外去。”
慕辰抬眼,凝视青灵。
幽暗深邃的双眸中,藏着太多太深她看不清晰的情愫。
“说到底,”
他自嘲地牵了下唇角,“你还是想逃。”
青灵说:“不是逃,是和你保持应有的距离。”
“应有的距离?”
慕辰语气骤转沉冷,伸手握住青灵的手臂,将她拉向自己,“你跟我之间,应该有多远的距离?”
青灵微扬起头,下巴朝湄园的方向撇了撇,“隔着朝炎所有百姓的目光,隔着礼义廉耻,隔着你的王后嫔妃,你自己算一算,能有多远!”
慕辰视线一瞬不瞬,只紧绞着青灵,仿佛她的话没有一丁半点的作用。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惜手染至亲鲜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为的就是能不顾旁人目光,无所畏惧地将礼义廉耻踩在脚下!若是连守住你的能力都没有,那我还要这帝位做什么?更何况……”
他欲言又止,眸色复杂。
青灵抚上慕辰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望着他,努力控制住语气,“可你从来都不用守住我。慕辰,你难道就不明白,我从来都在你的身边、从来都没有想过背弃你吗?”
流云蔽月,星疏风动。
一瞬间,慕辰的思绪凝固茫然,再一刹,又柔软丝棉般的塞得满满的。
他记不起已经有多久,青灵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对他说着这样的话。
一丝渴望,升起又落下,飘忽不定、无法控制。
他举棋不定,“可你知道,我要的,不止是……”
青灵截断了他,“你要的我给不了!杀了我也给不了。”
她靠进慕辰的怀中,紧紧依偎着他,“可我们依旧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不是吗?为了你的天下、你的理想,我依旧可以不惜一切。就如同当年我对方山雷说过的那样,你不但是我的兄长和盟友,更是我此生最为看重、在意之人。但凡对你有害之事,我都会竭尽全力去阻止,哪怕手染鲜血、哪怕伤害无辜!”
慕辰身形凝滞,下意识揽住了青灵的双手微微颤抖。
青灵继续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是以你的利益为先。从前你骗我的那些事也好、后来父王和凭风城的事也好,我都没有记恨过你。就连毓儿被你夺去了应有的爵位和姓氏,我也没有跟你闹过!你扪心自问,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慕辰的声线苦苦压抑,“青灵……你是在逼我……”
“是你在逼我!”
青灵攥紧了他腰侧的衣服,“你若真的顾惜我,就像当年你在章莪峰顶对我许下的诺言那样,无论贫富贵贱,此生都会将我视为你最看重的人,就求你不要再逼我!”
她吸了口气,抑制住情绪,努力让自己柔和下来,“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好相处,好不好?”
慕辰阖起双目,鸦黑的睫毛轻轻颤动着。
这些日子里,他内心自怨自鄙、纠结卑怯的情绪,偶尔起之的疯狂念头,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他害怕失去青灵,害怕到不知该如何留住她。
捏在手里的线,不敢放得松了、也不敢扯得紧了。退一步,只怕她又远离了,可进一步,又怕
再无转圜的余地。
他如今坐拥天下,再不需像从前那般掩饰自己强势而倨傲的一面。
但凡是他想要的,不可能也不应该得不到!
可偏偏,唯独能击垮他所有坚决、所有强硬的,就是她这般低声下气温柔顺从的哀求!
这样的她,柔软的让他的心都快化了,满腔满眼的都是怜惜。
哪怕明知会后悔、明知这里面少不了几分的虚以委蛇,却都还舍不得拒绝!
良久,慕辰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响起:“当真不会改嫁,不会跟别的人在一起,不会离开我?”
“当真。”
“当真……我还是你此生最为看重、在意之人?”
“当真。”
“那……百里扶尧呢?”
青灵沉默了一瞬,一字字缓缓道:“他再好,也已经不在了。”
慕辰闻言,亦沉默下来。
他抬起手,轻抚着青灵的长发,只觉得心绪也如这指间的青丝一般,丝丝缕缕的理不清楚。
雕夔龙纹铜鼎里的熏香,在夜风中弥散开来,送来阵阵熟悉的香甜。
青灵微微侧了侧头,将脸在慕辰的臂弯间埋得更深了些,不着痕迹的,藏起了眼角落下的那滴泪。
~~
慕辰没有再让青灵服用玄心露。
几日下来,她的体力渐渐恢复,行动间不再像从前那样虚弱,面色也慢慢地红润起来。眉眼间,仍旧蕴着温和,再没有曾经那种、让慕辰看得惊忧刺痛的阴狠狂戾。
那个为了逝去的男子,痛苦嘶喊、疯狂失控的人,终于安宁了下来。
她像很早以前那样,换上了色泽娇妍的长裙,衬得肤色胜雪,乌发轻挽、笑颜纯真。
偶尔慕辰路过殿侧花园,远远瞧见她与毓儿相处的模样,竟有片刻的失神迷茫。
百年的光阴,仿佛从未划过。
她依旧还是光芒炫目的迷谷树下,那个红裙轻扬、盈盈而立的少女。
她望着他,唇边的笑意纯纯,姿态中却透着些许局促,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偏又闪烁着倔强的慧黠。
几个字在他的心中轻轻划过,漾出了一种柔和而玄妙的感觉。
夭桃秾李,风流蕴藉……
这难道,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又过了数日,慕辰颁下旨意,以青灵如今已入籍章莪氏为由,令她搬出朱雀宫,迁入了凌霄城中她曾住过的帝姬府。
按照道理,眼下领受了玄女头衔的青灵,合该搬去章莪圣山,继承家族遗业。可一则她身体尚需调养,二则毓秀仍旧留在了慕辰身边。更重要的是,迁至凌霄城中,已是慕辰能够允许的、她离他最远的距离。
而青灵也清楚,这是她目前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其实早就该想明白,她和慕辰之间的每一次对抗、每一次以硬碰硬,都不曾取胜过。
任她挣扎、嘲讽、甚至出手相伤,却都敌不过他那种不顾一切的狠绝和心计。
她能做的,只有退让,只有妥协……
青灵回到曾与洛尧共同居住过的府邸,环望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心中满满的凄苦愤懑,却再无人可予倾诉。
她每日仍就要前往朱雀宫中,向慕辰问安,身边所随侍之人,也依旧是帝君亲自挑选出来的心腹。
可毕竟出行上有了些许的自由,偶尔也能同昔日的一些“闺中密友”有所往来,闲聊朝内外的新鲜事。
表面上,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深受陛下宠爱,地位甚至超越王后诗音的朝炎帝姬,衣食住行皆是极尽尊华,教令施行亦是人人俛首恭效,十足十的、是整个东陆最有权势的女子。
然而内心深处,那种想要摧毁一切的、不受控制的狠戾,犹如被理智强自压抑下的一团火,仍旧封存在了她的体内。
迟早,将要烈焰灼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