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朝前快步地走了一段路,只觉得无比后悔。
很久以来的第一回,觉得走投无路沮丧到了极点。
她诚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在所有可以利用的人事关系之中理出了跟列阳国的这一段,期冀着能有逃离朝炎、逃离慕辰的机会,可终究行事太过急切,没来得及摸清对方的套路就率先将自己的底牌亮了出去。
百年来身处朝堂最中心的历练,看来并没有让她彻底成熟起来,而列阳国的那位昀衍王子,又显然跟她料想得大不相同。
最可恶的是,他竟然……还长着那样一双眼睛……
青灵停下脚步,抬手扶住花径边的一株柳树,调整着呼吸。
懊恼、自责、怨恨、伤悲,诸多情绪再度涌上了心头。
今时今日,谁也帮不了她,救不了她。
站在权势的最顶峰,她却是这世上最脆弱无助的人。
若是小七还在……
若是他还在……
青灵抑制住喉间的哽咽,深深地吸了口气,扬起了头来。
不远处,有人正朝她走了过来。
青灵看清来人,旋身就想走,却被对方敏捷地拦了下来。
“青灵。”
淳于琰阻拦的手势做得迅速,随即恭敬着后退半步的动作亦做得自然,神色探究凝重,“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在做些什么?”
青灵没有理会他,心中却渐渐反应过来,此次湄园设阵是由淳于琰带人在筹办,他此刻出现在阵中,倒不算出乎意料,并且听他的语气,怕是将自己刚才和昀衍的对话,全都听了去。
淳于琰见青灵侧着头,回避着自己的视线,遂也徐徐移开目光,缓缓说道:“你好歹是朝炎的帝姬,就算要跟列阳人谈交易,也不能拿青云剑作筹码。”
青灵嗤笑了声,“什么朝炎的帝姬?刚才在日月顶你没有听到吗?我如今已经是章莪氏的人了。至于拿什么东西作筹码,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淳于琰沉默住,良久,方才开口道:“你不是不懂变通之人,从前先帝在位的时候,你都能游刃有余,让自己活得好好的。眼下以你在东陆的地位,只要好生权宜谋划,没有什么是实现不了的。”停顿了片刻,斟酌出言,“陛下行事或许决绝,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尚不至于将你逼入绝境。”
青灵闻言仰天冷笑,慢慢转过头来。
“绝境?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他还没逼得我失贞,就不算罪过?就像他娶了凝烟,却不碰她,就不算对不起你们的朋友情谊?”
她望着淳于琰,想起与他初次见面、也是在这样的一个月夜,然而彼时一口一个“小美人”的轻佻公子,如今却已成了面前这满脸疲惫、心事深重的当朝权臣。
“你们男子的想法,我或许弄不明白,但我了解我自己,我这辈子,都不会任由着人摆布我的命运!你也许觉得成全朝炎大业,实现天下统一、神妖平权,比成全你跟凝烟的爱情更重要,又或者,你从来就惧怕着慕辰,但凡他想做成的事,你宁可自损都不敢阻拦!可我不是你,也看不起你的所作所为!所以你也不用对着我浪费唇舌。若是想把刚才的事告诉慕辰,尽管去告!不然的话就马上从我面前消失!”
淳于琰被青灵一顿抢白,面色不由得愈加灰败下来。
这么多年来,有些话、有些问题,他也曾反复地在心中思忖过。
后悔?懊恼?不甘?
或许,都有过吧。
可他终究还是那个外表不羁、内心却极其冷静理智的人,面对任何艰难的抉择,总能在一瞬之间掂量出孰重孰轻,果断地舍小保大,做出对大局最有利的选择来。
于他而言,废除嫡庶、门第、种族之别,实现神妖平权,比世间任何一件事都来得更重要。而要达成这样的目的,东陆的统一与帝君强权必不可缺!
如今纵观朝炎,因为天下一统、以及数次的居民迁移,使得新政的推行与实施效果显著。慕辰大权在握,施政强硬且迅速,举国上下,敢再置喙反对的人已是寥寥可数。
淳于琰很清楚,自己从少年时起就立志追随慕辰,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改变东陆未来、创建出神妖平等新兴盛世的宏图大志。
今时今日,他亦能无愧地追忆起年少热血的旧时光,告诉昔日的那个少年,他曾有过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
半妖的庶子,成为了世家族长,革新的领袖,权倾朝野的三公之首。
许许多多像他一样出身、或是比他更不如的人,孩童,少年,甚至是已经彻底丧失了希望的人,皆因为他的施政和举措,摆脱了身份的禁锢与束缚,不必再受歧视、再历不公,堂堂正正地靠着本事成名立业。那些像他母亲一样的女子,也不必再因为出身与种族而受侮辱、被抛弃、甚至被迫与骨肉分离!
淳于琰扪心自问,能有今日之势,他理当不后悔。
真的……
不后悔……
~~
昀衍与青灵分开之后,另寻了一个方向走着,一面找着芃怡的踪迹。
他心绪有些不宁,隐隐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来朝炎之前,王兄千重特意交代过,让他主要留心应付两个女子。
一是从前大泽百里的小姐百里凝烟,二是朝炎国的长帝姬青灵。前者,意味着能牵系与西陆商贸的桥梁,后者,则是掌握着仙霞关要塞的章莪氏传人。
千重对慕辰十分忌惮,也不相信他会完全公平公正地来和自己交易,因此备下了不少后手。其中一条便是叮嘱弟弟道:“你见到百里凝烟后,便尽量想办法越过慕辰,私下说服她答应帮我们与西陆人牵线。至于青灵帝姬,若能将她带至北陆、借机控制住青云剑,自是最好的。如若不能,暗中找出毁掉青云剑的法子,也是好的。”
昀衍当时有些想不通,王兄缘何能将这两件事想得那么容易?他与这两名女子非亲非故素昧平生,凭什么能有机会越过朝炎的帝君,跟她们直接有接触?
更勿要说,说服她们跟自己合作……
可到了凌霄城后,在议政的场合见到了百里凝烟,几番交谈下来,内心颇感异样,觉得仿佛……跟她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不知不觉间,竟能在意见上彼此影响。
而对青灵,那种莫名的熟悉感,来得愈加强烈。大殿上的惊鸿一瞥,隔得尚远,已令他一瞬心口忽窒,似有深思恍惚之感。
今夜湄园再见,他面上一直装得镇定,心里却有过万千的起伏,万千的滋味。
从被她怔然地凝视时起,再到后来下意识地出手相助,他觉得自己思绪呼吸间像是堵上一种丝丝绵绵的、看不清摸不透的情绪。
像是有什么东西,急切地想要汹涌冲出,却又被禁锁在了神魂深处,找不到可以突破的隙口。
当青灵提出想要借道列阳前往西陆时,他更突然心速加剧,隐隐约约地仿佛意识到什么,可转瞬间又烟消云散地蒸发了开来,只余一片空荡荡的无力感。
他越觉得失控,反倒越笑得戏谑肆意。因他知道,这才该是自己原本的面目。从大病醒来的那一刻起,靠着身边所有人不断的提醒,他才一点点找回自己本来的身份、本来的性情。他记不起过往,便更害怕失去了自我,活成了一个陌生人。
他是列阳国的王子昀衍,生性风流不羁、姬妾无数,行事唯王兄之命是从。几十年来,他凭借周围人的描述,竭力重构出无法找回的记忆、重构出属于王子昀衍的人生。就在他渐渐觉得适应,渐渐不再感到困惑的时候,心底深处那种迷雾般的东西,在见到青灵之后,竟然再次笼住了他的神思。这让他就像一个无意间困入了阵法的人,跌跌撞撞地、急切地想要逃离,却又不知该如何逃离……
昀衍毫无方向地走着,时不时唤上几声芃怡的名字。
湄园的迷阵里设了些小陷阱,譬如骤然疯长的荆棘草木,又或是故弄玄虚的土刃尘锋。
昀衍似乎想都不用想,轻轻松松地便挥手化解了。
一段迷障被击褪而去,显露出路径尽头的另外一人来。
昀衍曾有几次远远见过那个孩子,此时见他收势静立、小腰板挺得笔直,神情姿态处处流露出天家的尊崇。
倒是比他那母亲,更像是朝炎家的人……
毓秀看见昀衍的一瞬,甚是惊讶。
他适才劝止不住曦儿,被她半哄半逼地拉进了阵中,后来又同她失散开来,若说心里一点儿也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可他毕竟是在宫中长大的孩子,知道朱雀宫戒备森严、遍布禁军,这游园寻宝的阵法也是虚有其表,不会真伤到人,所以虽然心存担忧,但却未到慌乱失措的地步,只一面慢慢走着,一面等待着禁卫前来领路。
可没有料到,最先出现的,竟然是列阳国的王子。
他并没有正式地见过昀衍,却曾在宫中远远瞧见过,也曾听慕辰提过朝炎与列阳的过往纠葛,所以对这位昀衍王子是有印象的。
此时此刻,月夜冷雾,隔着短短数丈的距离,一大一小两人默然相望。
彼此心中,皆泛起了一缕难以言绘奇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