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离京南巡。
新政推行近百年,已经开始有了显著的成效。
吏治方面,世家的权益被大幅度削弱。方山氏一族的倾覆、加上后来沐端等人的获罪,连根拔起了朝炎朝权中树大根深的旧痼。最初由淳于琰主持的官吏选拔,与当时青灵所主导的新政举措相呼应,摒弃了门第种族之差,择优而用。在最近的几十年内,这些选拔上来的人才,慢慢积累出政绩,成为朝炎治国中不可或缺的力量。
原先最有影响的几大家族里,莫南氏算是如今势力最大的一家,然而随着族长莫南岸山年老病弱、继承者又迟迟未定,再加上东陆统一后各地驻军数量逐渐减少,莫南氏从前特殊的地位也开始动摇和减弱。
剩下的百里氏和淳于氏,一个随着撤藩、削军、以及凝烟嫁入王室,失去了原本割据一方的凭据与力量,另一个则因为族长淳于琰本身就是新政的忠实拥趸,从一开始就主动避开了任何拢权的嫌疑。
九丘灭国之后,慕辰进一步着手,依用从前青灵在赋税上制定的扶助政策,将西南一带的居民慢慢迁居至中原,推进种族融合,同时削弱世家大族对封邑百姓的影响力和控制力,逐步建立起以王权为绝对中心的治国模式、以及以个人能力为评断准则的吏选制度。
每隔一段时间,慕辰就会携心腹重臣南下,察看新政推行主要区域的近况。
而这一次,他刚出门不久,却接到王后派人送来的急信,说是留在凌霄城的青灵帝姬闹出了事。
帝姬先是去了一趟薇露山,把幽禁在那里的方山王后给找了出来。
青灵现下神识虚弱、自己动不了手,但身边有一大队奉了御命保护她的禁卫精锐,拗不过帝姬的威逼,最后终是对方山王后下了重手。
据说当时帝姬坐在院子里,喝着茶,几乎不怎么说话,前后统共只交代了一件事:“跟她说,我要慕晗,让她给我出个主意。她要是出不了,就给我打,打到快要死的时候就别打了,再让人想办法把消息传到南陆去。”
禁卫最初也不敢动手,青灵就自己上。她身子虚弱,没打几下就开始面色发白、步履踉跄。禁卫们深知陛下对帝姬的看重,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怕是担当不起,所以最后只是二选其一地不管不顾了。
待到诗音收到消息,领着人匆匆赶来相劝,方山王后已只剩下了半条性命。
青灵又领着人,去了昔日方山氏的府邸。
府邸早已换了主人,住着朝中现任的御史丞一家。
青灵让人把御史丞一家老小轰了出来,扔了份屋契给御史丞,说“这个赔给你”,随即自己领着亲随,将府邸掘地三尺,试图要找出当年方山雷布局的蛛丝马迹来。
还有以前被捕下狱的方山氏族人、亲信、参与过起事的叛军俘虏,只要是尚活于世的,统统被揪了出来,再度上了酷刑。
慕辰赶回京城,见到青灵时,她正在大牢之中,俯着身、对地上刚受过重刑的犯人低声说着什么。
听见动静,她缓缓抬起头来。
一袭绛紫色的长裙,衬得身形纤瘦。乌发间华贵的金钿鸾篦,折射着牢狱中摇曳的烛火,映出点点诡艳的光芒。
慕辰面色沉肃,上前一把拉住她,将她与地上那团血肉模糊拉开了些距离。
“你在做什么?”
青灵神色如常,“审人啊。”
慕辰朝地面扫了一眼,努力抑制情绪,“人都已经死了,还审什么?”
青灵也回头看了眼,似有些微诧,“死了吗?”
她轻轻“噢”了声,“可能我现在神力低微,所以觉察不到有人突然断了气。”
慕辰做了个手势,让人把尸体清理出去,然后盯着青灵,“你到底想做些什么?慕晗的下落我告诉过你。他逃去了南陆,目前我们没有办法派兵过去,但只要他敢踏足东陆半步,我就一定有办法擒住他。”
青灵从他掌中抽出手来,“那他要是一辈子都不回来呢?怎么办?”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慕辰,“我怎么报仇?”
慕辰与她对视着,呼吸似有一瞬的凝滞,迟迟无法开口。
跟着慕辰一起过来的淳于琰,还是许久以来第一次见到青灵。
他迟疑片刻,上前劝道:“青灵,都这么多年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必太过执着?如今天下大统,你安然幸福,身边还有一个出色的孩子,世子若能有知,也必当欣慰无憾。”
青灵移来目光,盯着淳于琰看了片刻。
岁月待他,似乎并不仁慈。瘦削、疲惫,唇边已然有了严厉的纹路。从前那种戏谑不羁的气质,因为常年浸淫官场、手握大权,转而被一种世故精明的沉稳所取代。
青灵冷笑了下。
“你懂什么?你怎么知道他必当欣慰无憾?”
微微吸了口气,语气陡然变得艰涩,低幽的宛若自语,“他连自己的孩子都没看过一眼,怎么可能欣慰?”
淳于琰对青灵语气中的讥诮恍若未闻,转身让跟来的一众侍卫先退了出去,再看慕辰依旧没有开口,遂暗叹一息、对青灵劝道:“你要查找消息,也无需闹得满城风雨。方山王后毕竟是你的嫡母,就算她曾有天大的罪过,你对她下死手总会落人以口实,得不偿失!还有从前方山氏的这些人,能活下来的,都是些没什么牵连的旁系。当初他们之所以能保全性命,一是确实不曾犯过什么过错,二是多多少少与朝中其他官员有些交情、能得到庇护。如今你这样一闹,岂不是让他们背后的保人都寒了心?陛下这些年整顿吏制,安抚有用之人,花了多少心血?这其中的牵扯和影响,你不会看不清楚。”
青灵踱到一旁,看也不看淳于琰,冷冷道:“看得清楚又如何?如今这些东西,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我又不是你,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义,连未婚妻都能拱手相让。”
淳于琰隐约也有些心理准备,可听到这句话时依旧禁不住心头揪紧,倏然灰白了面色。
这时,慕辰缓缓开了口,“那你不管不顾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又有什么收获?”
青灵低头整理着衣袖,“暂时没什么收获,可也算多了些头绪。从前只知道慕晗和方山氏两兄弟逃去了南陆,好像是跟那边的什么漆氏有关。”
她指了指地面,“今天这人,有个哥哥是方山雷的亲随,说是曾听到他提过什么‘联姻’的事。想来是慕晗打算入赘到漆氏,由此得到对方的庇护和扶持。”
慕辰眉目清冷,语气淡淡,“然后呢?”
青灵抬起头,“然后?”
领悟到他的意思,弯了弯嘴角,“不是说从东陆去不了南陆吗?可慕晗能过去,我为什么就不能?漆氏的人若想和朝炎王族联姻,我也可以嫁啊,只要他们能开通路径,让我……”
青灵的话未说完,“啪”的一声清响,脸上已是吃了一计耳光。
慕辰的手凝在了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幽暗的双眸中压抑着悲怆与震怒。
青灵神思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
失去强大神力护佑的身体,变得脆弱。修长的指印,很快在面颊上浮肿出来。
两人沉默相对着,良久。
末了,青灵抬眼看了看慕辰,安静地越过他、出了囚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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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时候,慕辰到纯熙宫探望青灵。
她半侧着身,背对着他。
百合熏香袅袅萦绕,浓郁的香气充盈于整个内寝,令人有种昏昏然的不真实感。
慕辰坐在榻沿,隔着纱帐望着青灵半晌,轻声开口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青灵一动不动。
慕辰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撩开那层薄薄的鲛纱帘,倾下身扳过青灵的肩头。
白皙如玉的脸颊上,他的指印清晰而明显。
慕辰小心翼翼地抚了抚,语气中一丝愧疚与心痛,“怎么没用药?”
青灵半垂着眼,“用药做什么?多留几天,也好让那些忿忿不平的人消口气,让他们知道陛下的公正无私。”
慕辰胸间情绪愈加堵塞,压抑说道:“你明知道我舍不得伤你,所以就变着方儿地逼我是不是?”
青灵依旧垂着眼,“我逼你什么了?你娶了凝烟,改了我儿子的姓氏,我都没跟你闹过。我就自己做了点儿事,让你有些难堪了,就算是逼了你了?”
慕辰望着眼前翕合着的润泽丹唇,喉间不觉有些紧涩,声音幽微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青灵抿住了唇。
她的确是清楚的。
慕辰之所以看重她,不是因为两人间不可斩断的血缘联系,而是一路不离不弃走下来、建立出的的信任与依赖。无论任何时候,尤其是在大事的决断上,她从来都是将慕辰的利益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哪怕是从前与九丘议和,也从未放弃过维护朝炎帝君的权力与颜面。
而今日她说出来的那一番话,俨然已是将慕辰的得失利益抛诸脑后,完全不计自己所作所为对他造成的伤害与影响。
她刺痛了他。
她明白。
慕辰的指尖滑到她光洁的下颌,另一只手臂圈拥住她,姿态仿佛是在安抚受了委屈的孩子。
良久,他有些艰难地问道:“都这么多年了,还是忘不了他?”
他恨的,是她的无情、是她为了那个人不惜一切的疯狂。
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痛哭,嘶喊,失控,残忍。
面目全非。
明明知道他心口上剜得最深的一道伤疤是什么,还能再一次地说出那样的话来。
为了利益,远嫁他乡?
这样的悔恨,一生一次已是足够……
青灵在慕辰的臂弯间沉默着,思绪仿佛亦有片刻的迷惘。
许久,轻轻地摇了摇头,“忘不了的。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都是忘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