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虽然亲自来探视过青灵,却并不表明他会继续容忍她再做出相同的事来。
出入朱雀宫的御令被收了回去,随侍的禁卫换了一批。青灵如今的自由度,跟后宫中的嫔妃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宫里不少人都见过她脸上被掌掴后留下的红印,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从宫内流至宫外,引发的议论也是各有千秋。
诗音将青灵请到自己寝宫小聚,表面是说让她散散心、顺便帮陛下劝和几句,私心里也想借此打探一下青灵与慕辰间的关系变化。
青灵对于这种嫔妃间的聚会邀请,向来是一概拒绝。
但这一次不同,听说曦儿会从符禺山回来,在宫里只待得上这一日的工夫,她想去见见那孩子。
到了诗音的寝宫,才发现来此小聚的人竟是不少。
慕辰的嫔妃之中,素琴和安怀羽,青灵从前都是认识的。另外三位新面孔,却是青灵去了小月池后才入的宫。
诗音处事一向颇有大家风范,介绍青灵与众妃认识,语气既显得亲昵、又不失主母气度。
而新入宫的几人,对这位传闻中深受陛下宠爱的长帝姬十分好奇,言谈间又皆暗存了一份讨好与揣度之心。
按血缘亲疏,出身禺中王室的素琴,和青灵是表姐妹,但两人看上去,并不怎么亲密。青灵一入园子,跟众人打过了招呼,便径直坐去了安怀羽旁边,和她闲聊起来。
安怀羽入宫的时间最长,跟青灵相熟,原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然而这幅情景落到众嫔妃的眼中,就又有了另一层意义。
陛下登基几十年,膝下就只有安妃一人所出的和曦帝姬。众妃揣测着,莫不是青灵长帝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对安怀羽格外青睐?说到底,怪只怪自己没有本事,留不住帝心,生不出王子啊……
各人各自怀着心思,谈笑于鸟语花香的园中,面上一派的其乐融融。
诗音一边对身边掌事的女官交代着事宜,一边借着微微侧头的角度,打量着青灵面颊上依旧隐约可见的红印。
那痕迹并不大,基本只是修长的指印,可见陛下出手时还是有所保留的。然而红印经久不褪,怕也是用了些气力,可见陛下那时是动了真怒。
诗音认识慕辰许多年,如今又为他执掌后宫,见过他温文尔雅,见过他清冷淡漠,却从未见过他这样动手打过谁。
对于这件事背后的原因,诗音感到很好奇。在她的观念之中,世上没有什么关系是坚不可摧的。慕辰今日可以因为某件事对青灵动怒,那么明日也可能会因为同样的事而对她动更大的怒……
可依着慕辰素日对青灵的宠爱,又不至于因为她做了几件出格的事就生这么大的气。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交代完女官诸项事宜,转过身,对众人和气一笑,道:“小帝姬的御舆已经到了朱雀宫,女官这就去请她过来。”
看了眼青灵,“秀公子待会儿也过来。”
毓秀跟诗音相处的时间,远比他和青灵相处的时间长,原就是要熟悉许多。前段日子他赌气搬离萩峦,青灵又忙着在凌霄城中挖地三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更是连他的起居作息都搞不清楚了。
模样娇媚的芩妃一直在等待跟青灵交谈的机会,眼下听王后提到毓秀,遂开口道:“秀公子啊,真真儿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示好地朝青灵笑了笑,“今日见到了长帝姬,总算是知晓了那好模样是从哪儿来的。”
诗音含笑瞥了眼芩妃,转向青灵,“可不是吗,毓秀那孩子,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青灵半低着头,拿银勺戳着碟子里的点心,淡然笑了笑,没有接话。
不多时,女官领着曦儿入了园子。
经年未见,曦儿也长大了许多,跟毓秀差不多的身量,扎着俏丽的双髻,步履轻快,一双眼睛还似小时候那样乌溜溜的黑白分明。
她还算中规中矩地跟众人见了礼,可视线很快就定到了青灵身上,稍作迟疑,便一副自来熟地扭了上去。
“姑母!姑母!你可算回来了!曦儿想死你了!”
青灵亦不禁微讶,放下银勺,半搂住曦儿,“你……还记得我?”
曦儿仰着小脸,“怎么会不记得?每天做梦都梦见在姑母园子里玩呢!难道姑母不记得曦儿了?”
青灵听她说得夸张,憋不住噗哧一笑,“你这丫头,从小嘴就特别能说。”
旁边安怀羽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女儿,见她一回来就倚到了青灵身上,心头滋味万千,一面欣慰于女儿能得到这位权势过人的姑母的宠爱,一面又有些说不出的酸涩,口中只附和道:“说话总是不知分寸,还好你姑母疼你。”
曦儿很是伶俐,直起身、微微伸出脑袋瞅着自己的生母,笑道:“姑母疼我,母妃你也疼我啊。宫里所有的人,都疼我,所以我说话又何必注意分寸呢?”
众人皆被她的言谈举止逗乐,一时间笑语盈盈,有了几分由衷的真实快乐。
毓秀跟着宫人踏入花园的第一眼,就看见曦儿倚着青灵,两人似在说笑着什么,青灵还一边拿自己的勺子喂点心给曦儿吃。
毓秀的心里,忽然有些发堵。
他不做声色地走上前,按礼依次拜见了王后、自己的母亲、以及众位嫔妃,然而静静退到末席,坐下。
他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孩子,平日到王后宫里来,也大多是诗音问、他答,从不会有聒噪喧闹的时刻。可今日诗音远远瞅着他,终归还是察觉到有什么不同,遂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毓秀坐到诗音身边,小腰板挺得笔直,目光规矩地落在桌案上,不像曦儿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到处乱看。
诗音照例问了他一些功课上的事,又拿点心给他吃。毓秀接过来,道了谢,低头拿着勺子,文雅地小口小口喂着自己,再不说话。
这边曦儿瞟了眼毓秀,拽着青灵的胳膊说:“姑母还记不记得,从前毓秀还在你肚子里的时候,父王总不许我靠着你,说会伤到他。为这事儿,我挨过好多次骂呢!还好姑母总护着我!”
青灵记起往事,也笑道:“这事是你父王对你严苛了,哪儿能有那么娇气。”
话落进了毓秀的耳中,却有了不同的意思,觉得母亲嘴里的娇气,指的是自己。
于是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些,手里的动作也不自觉地缓慢下来。
用过茶点,众人起身在园中散步。
诗音酷爱花草园艺,将寝宫外面的庭园打理得芬芳雅致,山石水泉、道路萦纡,颇有意境。
曦儿的性情也没怎么变,不走大路,专挑花木林子钻,一会儿用神力击落一阵”花雨”,一会儿弹出几枚火星,惊得鸟雀急飞。
安怀羽为人谨小慎微,唯恐曦儿弄坏了王后的园子,喘着气跟在后面不停地念叨:“曦儿你别乱闹了!”
诗音却不以为意,笑道:“孩子高兴,就由着她罢了。”弯下腰揽了下毓秀的肩膀,“你也去玩吧。”
毓秀毕竟是孩子,天**玩,闻言“嗯”了声,便朝曦儿出没的方向走了过去。
诗音直起身,对身旁的青灵说:“这孩子,跟着陛下的日子久了,性情也变得像陛下了,不怎么爱说话。”
青灵似在想着什么,一直沉默。
诗音见她不接话,遂又笑了笑,扶住青灵的手臂,“怎么?还在跟陛下怄气?”
青灵神色莫辩,“我哪里敢跟陛下怄气?”
诗音说:“陛下有多看重你,我是知道的。你刚住进小月池那会儿,恰值九丘归降不久,各种事层出不穷,陛下一面忙于政务,一面隔三岔五地往弗阳跑,就为能亲眼看看你的状况,人都累瘦了一圈。这次的事呢,我这个做嫂嫂的也不好横加评论,只觉得陛下怕是真气急了,才会……”顿了顿,“总之,你还是多体谅体谅吧。”
青灵敷衍答道:“看不看重什么的,不过是喜恶之别罢了。人总是会变的,陛下在帝君的位置上坐了近百年,从前能纵容的、如今未必能忍受。是我没能早些看清自己的位置罢了。”
诗音暗自琢磨着青灵的话,斟酌了片刻,想要再问得仔细些:“那……”
谁知青灵脑中想着的事、跟诗音的大相径庭,同一时间也开了口:“听说当初慕晗反出凌霄城,王后的兄长宁灏曾有意相助,为此还跟族中长辈闹翻了?”
诗音抬起眼,见青灵盯着自己,神情似探究又似凌厉。明明肤白唇红,容颜娇美的犹如妙龄少女,目光中闪烁着的灼灼之意却蕴着一种狠劲,仿佛一旦她回答是,就会立刻被焚成灰烬……
算起来,诗音认识青灵已久,纵然不曾见她对自己特别友好、或刻意拉拢过,但相处间一直客气有礼,算得上是姑嫂和睦。而眼下再看她,眉宇间的那一层隐隐戾气,叫人没来由地觉得心头一惊。
诗音笑了下,将表情中的一丝尴尬控制得恰到好处,“我哥哥那人,有些念旧,总想着从前的那些交情……不过我爷爷一直管着他,没让他闹出什么事来。”
青灵又问:“那你觉得,他跟慕晗还有联系吗?”
诗音忙道:“那怎么可能?”
她迅速地调整了一下心绪,不让自己被青灵的眼神和语气所影响,平静说道:“你也说了,人都是会变的,从前重要的东西,今日未必重要。”扶住青灵的手索性亲密地挽住了她,“咱们姑嫂之间,我就跟你说句交心的话。我哥哥再怎么看重以前和慕晗的情谊,也比不过族长之位对他的意义重要。如今我爷爷身体越发不好了,哥哥想要稳住继承人的位置,就必须得到我和陛下的支持。这种情况下,他又哪里敢胡来?”
诗音叹息一声,“越是世家大族出身的人,行事越有顾忌。莫说只是朋友,就算亲人爱人,为了利益也都是可以抛却的。”
诗音是莫南氏的嫡长女,性情稳重,从小就颇懂得待人接物,执掌后宫的这些年来,更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几句话以退为进,便将青灵的疑虑打消了几分。
她瞅着青灵面色稍霁,又道:“今日咱们既然聊到这儿了,我就再劝劝你。从前的那些仇恨,不要太执着了。东陆战乱的那段日子里,几大家族里,谁没有个家仇血恨的?包括你的母后,我自己的父亲,都是死在战场上的。可若是人人都惦念着旧恨,人人都像方山雷那样偏执疯狂,那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青灵蓦地驻足,看了眼诗音,目光中明晦交替,适才隐隐的戾气逐渐被另一种情绪所代替。
诗音镇静着继续说道:“你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身边的人想想。陛下也就罢了,朝臣们心里再有怨言,也是不敢轻易触怒他的。可这宫里……”幽幽转低了声音,“那日你去了薇露山,阿婧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跑到承极殿长跪不起,想求陛下救她母后。陛下那时根本不在朱雀宫里,可她就一直那么跪着,也不起来,最后还是毓秀让人把她给送了回去……”
青灵心头一揪,“毓儿他……”
这时,曦儿捂着肩头从旁边的花林间奔了出来,一头扑到青灵怀中,“姑母!”
轮到告状的时候,却知道要找管事的,含着泪抬头望向诗音:“母后,毓秀他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