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在凝烟的寝宫坐了许久,神情依旧有些怔然。
凝烟递给她一杯茶,问:“你见过毓儿了?”
青灵回过神来,“嗯。”
顿了顿,“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你哥哥。”
凝烟说:“我刚入宫那会儿,他还只是个婴孩。当时觉得他既像你、也像哥哥,后来渐渐长大了,便只是像你了。”
青灵沉默了片刻,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她放下茶杯,握住凝烟的手,望向她。
“你嫁入王室的事,我劝过慕辰。可后来我去了小月池,一直没有机会再跟他说。”
青灵眼中泛着愧疚之色,“凝烟,我……”
凝烟神色淡淡,“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必自责。”
她饮了口茶,微垂着眼,“宫里很多人都以为,我嫁给陛下,是受了逼迫。因为以我的身份,做一个普通的嫔妃,在旁人眼中来看、算是委屈了。”
她出身于四大世家之首的大泽百里,是御侯和九丘国君唯一的女儿,单论身份,已经高过了王后诗音,再论容貌修为,更是位居东陆名门贵女之首。
就连当初青灵的父王动过想娶她的念头,也是打算以王后之仪相迎。
凝烟继续道:“以当日的那种局面,我嫁给任何人,陛下都是不会放心的。对于他而言,最可靠的做法,就是将我纳入宫中,成为他自己的妃子。我做了大泽侯府那么多年的女主人,这点审时度势的眼力还是有的。最后入宫,我其实,完全是自愿的。”
青灵哪里肯信。
“慕辰想娶你的理由我明白,但你怎么可能自愿嫁他?你和淳于琰……”
她瞧见凝烟面色微变,遂停顿了一下,道:“你不喜欢慕辰,若想不嫁,大不了就逃去西陆好了,是不是他拿你族人的安危威胁过你,所以你才答应的他?”
凝烟沉默了会儿,“谈不上威胁,我们只是谈了些条件。”
“什么条件?”
“陛下许诺过,我入宫之后,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不必像普通嫔妃一样参与内廷诸事。其次是在私底下,我可以继续掌管百里氏的族务。现在族里,表面上虽然有念萤他们出面处理生意上的事,但具体的大小决定,都是由我筹划好、再交代给他们。说起来,我跟陛下的关系,更像是国君与朝臣,或者说是生意上的伙伴,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损失。”
青灵说:“这些事情,就算你不入宫,也都可以办到。什么叫没有损失?你这一生都只能留在朱雀宫中,还不算损失吗?”
凝烟说:“我不入宫,就要一辈子受陛下的忌惮,家族生意必然受到打压。这些年来,安氏、莫南氏,哪个不是对西海的贸易权虎视眈眈的?纵然如今大泽侯府不复存在,大泽的政务也不再听命于百里氏,可百里氏家族的基业终归是要保全的。”
青灵刚刚回宫,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大泽侯府也被撤去了,不禁猛地沉了面色,紧抿着唇线不语。
好半晌,方才低声说道:“慕辰他……做事太狠绝了。”
凝烟说:“陛下终究是帝王,行事必须考虑大局。他一统东陆,所具备的魄力与决断力,绝非常人可比,对内对外,都容不得半点的迟疑和心软。说实话,当初我也是担心他想彻底拔除任何有威胁的势力、因此做出伤害哥哥孩儿的事来,才打定主意要嫁入朱雀宫的。”
顿了顿,“可这么年下来,我瞧陛下,倒是真心很疼爱毓儿。”
青灵没有说话。
凝烟并不知道,其实最初的时候,慕辰对那孩子也是起过杀念的……
半晌,青灵开口说道:“他若是真心疼爱毓儿,就该留下大泽侯府,让毓儿将来可以承袭侯位、执掌大泽。”
凝烟看了眼青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毓儿入的是朝炎氏的族谱?”
青灵唰地站起身来,“什么?”
凝烟拉住青灵的手,安抚道:“最初我心里也是有些介怀,可后来转念一想,只要是对这孩子好,姓什么又有何重要?你也了解哥哥的性子,他自己也是不会介意的。”
青灵的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
几十年沉睡的梦境中,反复出现的那道身影。
她不愿承认,可又无法不害怕,害怕有朝一日,过去种种温柔记忆,终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遥远而模糊……
而这个孩子,是他留下的印记,是他们曾经深深相爱的凭证,更是她唯一能够真实拥有的、他的一部分……
青灵抬手按着额角,重重地呼吸了几下。
末了,蓦地淡淡冷笑了声,却没有再说话。
凝烟以前,不是没见过青灵慧黠倔强的一面,甚至于略带虚假的拉拢、暗藏心机的算计,她也是有印象的。
毕竟是王族的帝姬,不可能单纯到哪里去。当初青灵刚嫁入大泽的时候,凝烟就这样在心里想过。
可她与哥哥相爱时的模样,眉梢眼角都蕴着快乐。性情格外的开朗,特别爱笑,对着谁似乎都是一副好脾气。两人脉脉相望的眼神,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以让四周色彩霎时明亮起来……
而此刻凝烟望着青灵,只见她容色娇妍、肤色胜雪,比从前更显动人,然而眼神中明晦交替,竟有几分难以言述的复杂诡谲,直叫人看得暗然心惊。
她听宫人提过、自己也曾亲眼见过,青灵从九丘归来之后的情绪失控,时而恍惚沉默,时而悲痛痴狂。
痛失所爱,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难以承受的重击。
眼下再见青灵如此的神情,便知她恐怕从未从那场伤痛中走出来。
几十年的岁月,对凝烟而言,是消磨记忆、淡化痛苦的修炼。而对于青灵而言,不过是短短一梦,当日九丘发生的一切,仿佛就在昨日。那种恨,那种痛,依旧刻得清晰入骨。
凝烟别过头,藏起了隐隐泛红的眼圈。
一日之内,失去父母兄长,也同时失去了与母亲和解的机会,伤痛、难过、内疚,种种情绪,压得她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
再后来,面对的是九丘亡国、侯府撤藩,还有情人的背弃。
直到今日,她依旧记得淳于琰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只有你嫁给陛下,九丘才能实现真正的大统。”
“就算你不嫁他,我也是不能娶你了。”
她可以把这些记忆压至心底、封闭隐藏,在漫长的宫妃生涯里,一点点让自己淡忘、让自己变得坚强。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猝不及防的,这些情绪陡然翻涌了上来,吞噬着她的隐忍与理智……
~~
青灵搬入了萩峦的纯熙宫。
慕辰让毓秀也搬来与青灵同住。
毓秀对这个母亲感到很陌生。最初的时候,他怀着种好奇、又似天性中母子依恋的情愫,尝试着靠近青灵,了解这个在自己记忆中一直躺在病榻上的母亲。但他很快意识到,青灵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自己。
她时常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知不觉地就流露出几许失望,令这孩子内心徒增忧惧,摸不清自己倒底是哪里让母亲生厌了。
青灵自己心中,也感到怪异。
她记得自己怀孕时的感觉,却不记得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更不知道他是如何长大的。
他出生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机会抱过他,然后一眨眼的,他便长得这么大了,差不多比人族八、九岁的孩子还要高些。
他是个漂亮的孩子,却不像他父亲,样子不像,言行举止也不像,不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些冷冰冰的感觉。
他十分依恋慕辰,说起他时总带着些许自豪与仰慕。他不许旁人叫他“毓儿”,仿佛这只能是慕辰对他特有的称呼。宫人们都只能称他叫“秀公子”,嫔妃们偶尔会叫他“秀郎”。唯一的例外,青灵和凝烟,可以拥有跟慕辰相同的权利,也只是因为一个是他的母亲,另一个,是慕辰说过可以这样唤他的人。
青灵觉得这样的“怪癖”简直不可理喻,传下令去,让纯熙宫里所有的宫人都统统改口直接叫他的名字。
毓秀对母亲的态度十分敏感,觉得她是有意让自己难堪,遂赌气搬回了原来的寝宫。
最后慕辰只能过来劝和。
“毓儿还是个孩子,你跟他斗什么气啊?”
青灵低头写信,“我哪儿有跟他斗气?我是在教他学规矩。不要小小年纪就骄矜自大,凡事都要让旁人顺着他的意思。”
慕辰牵了牵唇角,“以他的身份,这些小事,还算不得骄矜。”
青灵从小在崇吾长大,无法理解王族的教育观念。
她放下笔,“我写了封信给我三师兄,打算让他收毓秀为徒。”
三师兄性子冷峻,刚好可以去去这孩子的骄气。
又想起什么,问慕辰道:“我记得你以前想过送曦儿去崇吾,可后来怎么改了主意,把她送去符禺山了?”
青灵也是回宫后才得知,和曦帝姬拜入了符禺门下,时常离开朱雀宫、去符禺习课修炼。
慕辰沉吟一瞬,“曦儿的性子你也知道。我后来想了想,崇吾或许太冷清了些,怕她待久了不适应。”
他见青灵封好信函、准备用印,伸手制止住她。
“你师父这几年身体不大好,听说最近带着你的两位师兄一起闭关了。你现在送信去崇吾,怕是不会有人读。”
顿了顿,又说:“毓儿一直跟随我习武。他底子很好,学得也快。你若信得过我,就让他暂时留在宫中好了。”
青灵跟慕辰对视片刻,缓缓从他掌下抽出手来,把印鉴放回了原处。
“那你可不能对他心软。他将来,还得为他父亲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