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之月,长帝姬青灵请旨南下,意在进一步推行新政的实施。
据说长帝姬上奏了一份十分详尽的计划,除了在南境大范围开展变革举措之后,还提出了与九丘正式议和,重新开启朝炎与九丘的边境,实现互通互利。
出于各种原因和考虑,这份奏疏并没有被公诸于众,而慕辰最终应允青灵南下时给出的御令,也只称其南行目的仅为督办政务。
孟夏月末,青灵在朱雀宫辞别慕辰,与洛尧一同启程离京。
分别的时候,慕辰将一道密旨交给青灵,说:“与九丘议和之事,我并不反对,但这上面的条件,他们必须答应。于长期而言,东陆的和平与大同必然造福百姓,然而这并不代表朝炎需要牺牲太多的己身利益、站在势弱的位置上请求他们的同意。”
青灵看了一遍密旨上的条款,见大部分都是自己事先已和慕辰商量拟定的内容,遂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会尽力说服他们的。”
她抬起眼,目光与慕辰的交触一瞬,又立刻垂下了头,一面收拾着密旨,一面继续说道:“我毕竟是朝炎王族的人,做事就算不考虑家族荣耀,也会考虑到亲人的利益。推行新政本来就很不容易,若是我让你这上面吃了亏,朝中那帮老臣必然又会吵得你不得安宁……”
慕辰凝望青灵,压抑至心底的万千言语在肺腑中翻搅着。
诚然,她依旧关心着他,依旧将他的利益放在了重要的位置。
可这样的关心,不再因为他是她的爱人,而只因为他是她的哥哥。
若不是血缘上的这点牵绊,她或许,连看他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她从来,就是那样的女子。
一旦爱了,从此眼里心里便只装得下那个人了……
慕辰控制住情绪,淡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不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那帮老臣都不会停止抱怨。如今他们也算是清醒了些,明白新政的推行对他们也算是有利可图,反对的声音小了许多。”
新政颁布之初,朝中重臣纷纷表示异议,担心对妖族人族的扶持会影响到神族统御东陆的至高地位。几经争议后,慕辰索性直接扔了份增税的清单出来,让各世家大族分摊近几年国库的亏空。众人一听要自掏腰包,立刻全都沉默了下来。
慕辰又再拿出青灵制定的新政方案、和从前她在氾叶实行兴农兴商的度支调配的成效,在大殿上直接质问众臣:谁能拿出比这更有效的解决方案来?
青灵却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是因为觉得有利可图,还是因为怕了你的铁血手腕?我觉得……若是换成一位性格软弱的帝君,他们依旧是不会买账的吧?”
慕辰淡然道:“既是帝王,自然要懂得恩威并施、刚柔并济。如若不然,便不适合这个位子。”
他们上一次从南境返回凌霄城,而淳于琰则留在了那里肃清当地编制内的官吏。这一个月来,已经开始不断有大大小小的案件报至了京城,入狱的入狱、议罪的议罪,整个南境,几乎又成了当日皞帝彻查九丘阴谋之际、到处一片风声鹤唳的模样。
王权的交替、权力的倾轧,从来,都不是风花雪月。
青灵做了这么多年的帝姬,这些道理,即使不愿接受,也无法不理解。
她缓缓开口道:“我明白。到了南境之后,不管琰做什么,我都不会干涉。”顿了顿,“若是遇到跟莫南氏利益相悖的地方,我也会注意的。我知道你现在还很需要他们在军权上的支持……”
慕辰胸口微窒,刚刚才压了回去的那些情绪又丝丝缕缕地纠缠了上来。
其实此刻放她离开,或许是他能做的,唯一的、正确的选择。
他太了解她,太明白强势逼迫无法让她改变任何的决定,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劝自己忍耐,劝自己从长计议……
然而事情发展到了今日的局面,耐心对他而言,开始变得越来越难以维持……
沉默了许久,慕辰慢慢说道:“我说过,你不必太在意旁人,只管做你自己的事便好。”
两人又谈了些政务上的事,青灵起身告退。
她走到了偏殿门口,突然听见慕辰的声音在背后幽幽响起 —
“从一开始,你答应帮我推行新政,是不是……就是为了他?”
青灵脚下一顿,背影骤然有些凝滞。
半晌,她方才微微地晃动了一下,却看不出是在摇头还是点头,答非所问的、低声而缓慢地说道:“也是……为了你。”
语毕,随即迅速地走了出去。
慕辰独坐在紫檀榻上,垂目怔然盯着茶案良久,最后缓缓伸出手,将刚才青灵用过的杯子握在了掌心。
白玉的杯沿上,印着淡淡的唇印。
他还清楚地记得,她双唇柔软甜美的气息,那是他纵然历经无数女子也无法寻得替代的感觉……
可如今,就要彻底属于另一个人了吗?
慕辰缓缓阖上双目,睫毛在白皙的面颊上投映出了蝶翼般的两道阴影,手中的茶杯举了起来,唇慢慢地贴了上去,与那上面的淡淡痕迹、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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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灵从朱雀宫里出来,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反复琢磨着跟慕辰的最后一句对答。
待她意识到自己府中准备的舆车早已离开时,方才愕然醒悟,质问洛尧道:“御舆和禁卫怎么都已经走了?”
洛尧云淡风轻地说:“哦,我施了个小术法。他们以为我们都在车上呢。”
青灵因为心神不宁,又生出了几分莫名的焦虑,“没有了舆车我们怎么去凉夏城?”
洛尧笑着圈住青灵,俯首问道:“师姐就不想单独跟我在一起吗?”
青灵挣脱开来,肃色道:“我们是去办正事!正事!”
她数落着洛尧,两人说说闹闹的,最终双双跃上了青灵召出的麒麟坐骑,徐徐往南行去。
青灵上了坐骑,嘴里还不忘继续提点洛尧:“到了凉夏,我们先去见见淳于琰,他现在对于南境的事最了解……”
身畔的流云似雪似雾,丝丝缕缕地在风中漫卷舒展着。
洛尧微微收拢扶在青灵腰际的手臂,感觉着她随风飘扬的发丝不断轻拂自己的面颊,“好,全听师姐的安排。”
青灵闻言忍不住低声嘀咕了句:“真是个没主见的家伙……”
洛尧勾了勾嘴角,“师弟在师姐面前,本就该表现得唯命是从,不是吗?再说,师姐早就看出我乃胸无大志之人,加上如今又娶妻成家了,难免一心只想着跟妻子双宿双栖、纵情逍遥、早生贵子……家国大业什么的,便当真无暇顾及了。”
青灵面颊发烫,啐了一口,正色道:“就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人做了大泽世子、九丘储君,东陆的政局才会一直纷争不断。你要是早点像我这样,致力推进神妖平等的新政,九丘也不至于几百年来同朝炎水火不容,连带着让你们大泽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洛尧默默咀嚼着青灵的后一句话,沉思良久,似有所悟。
“师姐如此支持朝炎变革,莫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青灵被他说出了念头,面上却装得波澜不惊,“我是站在朝炎王族的立场,为东陆百姓谋求福利,跟你有什么关系?”
洛尧但笑不语,驱策着麒麟,不为觉察地调转了方向。
待青灵反应过来两人渐渐驶近章莪山时,方才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们的车驾本来就提早出发了,要是我们再耽搁时间,到时候禁军找不到人闹得满城风雨怎么办?”
洛尧抬起手,指尖轻轻覆至青灵的眼睫之上、迫得她不得不合上了双目,继而俯首凑近她耳畔,柔声哄道:“就一个时辰。你这几日太过紧绷、太过焦虑,看得我心疼。”
两人在高峰之巅下了坐骑。
洛尧牵着青灵,沿着大殿外的台阶,缓缓走到了下面的一处园子里。
他蹲下身,将手伸到草丛中,以神力催生出散发着甘草清香的玉蕗藤来。其间有夹杂着许多的杜若花,色泽淡紫、香气淡雅,柔软的枝叶迅速地舒展增长,铺生开一片花海。
洛尧坐到杜若花间,仰头含笑望向青灵,“喜欢吗?”
青灵也跪坐到他身边,低头抚着杜若的花蕾,哼哼唧唧地说:“上次在这里,你可是睁着眼说瞎话地骗我……明明伤得要死不活的,还要乱逞强……”
洛尧扯过一根花茎,从指尖绽放出无数细小的花瓣、随风飘向青灵,面上笑意愈深,“听师姐的口气,当时其实很心疼我吧?”
青灵呸了声,背转过身,低头拂掸着身上的花瓣,“谁心疼你了?我那时巴不得你吐血吐死算了!”
洛尧倾过身,从背后拥住青灵,“你就这么狠心?”
他伸手抚上她的面颊,慢慢将她的身体转向了自己,琉璃琥珀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带你来这儿的时候,我们在这园子里睡了一夜?”
青灵同他面对面地躺在花丛之中,微垂着眼、红着脸,口气却是十分的强硬:“什么睡了一夜?就是休息了一下而已!”
洛尧笑得促狭,“是吗?原来师姐休息的时候,喜欢扑到别人的身上……”
青灵想起那日醒来时的“豪放”造型,不觉羞窘难当,捶打着洛尧道:“原来你知道!你这个骗子!装睡!”
洛尧噙着笑由她打了几下,随即握住青灵的拳头,翻身将她半压到了身下,目光熠熠地俯视着她。
“师姐可知道,那晚我躺在你身边,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吗?”
青灵脸红的都快要滴出血来,飞快地扫了眼他映在碧蓝晴空之下的俊美容颜,别过头嗫嚅着说:“谁知道你都想了些什么……”
洛尧豁尔一笑,墨眉丹唇于妖娆间、蓦然舒展出一抹涤尽凡尘的清朗。
他伸手扳过青灵的脸颊,慢慢俯低,终于做了当年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