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周围的侍从早已被撤了下去,偌大的一座府邸,此时竟感觉空旷的有些骇人。
青灵又看了眼凝烟,期望着能从她的脸上读出些什么讯息来,然而凝烟的神情之中,除了忧虑、便只余一种冷冷的揣度。
她与青灵对视了片刻,不易觉察地动了动唇、又随即抿住,目光迅速地在慕辰身上停留了一瞬,旋身径直离去。
青灵感觉到气氛的诡异,心中亦隐隐有了些猜测,却还是尽量镇定地走上前,对慕辰笑了笑,道:“你怎么来了?”
慕辰深邃如墨玉的眼眸中、浮泛着阴霾的色泽,衬得已然微微苍白的面色愈加憔悴。
他沉默地凝视了青灵半晌,蓦地移开了目光,低头盯着右手食指上的戒痕,答非所问地轻声说道:“我一早就来了。”
青灵一时有些慌乱,紧接着又羞怯起来,视线游移了会儿,垂目讪笑着说:“一早……那你,不会就一直……跟凝烟待在这花厅里?”扭头朝凝烟离去的方向看了眼,手足无措地嗫嚅着,“那个……他们怎么也不来跟我说一声……真是的……”
慕辰抬起头来,盯着青灵。
从来时到现在,动过多少次想要直接去见她的念头,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整座帝姬府中,布满了他的暗卫。那间小小院落里发生的一举一动,任他再如何百般不愿去相信,却依旧源源不断地被送传了上来。
他先是不信,想过许多种荒谬的可能,而后又开始在心中不断地说服着自己,说服自己试着去接受。可若是真要细究起来,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百里凝烟一直挡在了门口,他无法确定、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来……
他张了张口,许久不曾言语的嗓音有些发涩,“我记得,你回府,是打算同百里扶尧商量和离之事?”
青灵脸颊陀红,“那个……我……”微微吸了口气,“我是打算同他商量来着。可是后来……后来我……我又不想和离了。”
慕辰面色灰白,一颗心空寂的厉害,仿佛里面的血肉早已被被剜割得干干净净,再感觉不到一丝的痛意。
青灵的脑袋、越发低垂,掰着手指,期期艾艾地说道:“他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阿婧。”顿了顿,“其实就算他喜欢过,我也不介意了……我想着……”
她话未说完,却见慕辰脚步虚浮的猝然退后了一步。
他的身体,重重地撞上了案桌,分不清两者到底谁颤抖地更厉害。
他是东陆的帝君,是这世上最无法感情用事之人,他的理智、他的骄傲,都不允许他以这样的方式泄露出自己的真心!
无论他想得到什么,总会是有办法的,不是吗?
慕辰竭力控制着神识,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然而体内那一缕灼心的刺烫终究是趁机占了上风,躁动崩腾起来,痛得他无以复加。
他感觉到青灵冲了过来,扶住了自己,眼里那种焦急关切不加掩饰、牵扯得他的一颗心愈加疼痛。
他动了动唇,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随即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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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辰幽幽转醒之际,发觉自己躺在承极殿的内寝之中,身畔鼎炉内的杜衡熏香正轻微地燃烧出噼啪的声响,帐顶悬着的镂金薰球、亦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侧身坐在榻边的青灵,见状即刻俯过身来,迅速探了下他的内息,松了口气道:“总算是好了。”
她目光迟疑地看着慕辰,继而又微垂下眼,“你体内赤魂珠的力量,像是比从前强烈了许多……你怎么,就不好好保重呢?”
慕辰幽黑的双眸静静地盯了她半晌,“是你送我回宫的?”
青灵点了点头,伸手为他掖了下被角,“你一晕倒,那些暗卫就被惊动了,我本来想让你留在我府中休息、再叫纤纤过来看看你,可卫沅死活不肯,非要把你送回宫里来。”
慕辰沉默着,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青灵捏着被角的手指。
青灵只觉得他的手冰凉的渗人,下意识地想要退缩,嘴上低声而迅速地说道:“我没有惊动旁人……包括御医。可你的身体……你自己也要好好顾着……”
她不是愚笨之人,不会天真到以为,仅仅因为自己放弃了同洛尧和离的打算、就能让慕辰骤然气血攻心痛失意识。可她不敢去想,更不愿意去相信,心底隐隐浮起的那个猜想。
若是……若是他还像上次那样,说出些让她难以自处的话来,那她,便宁可抛却了这血缘注定的牵绊……
慕辰沉默了许久,终是松开了青灵的手,阖目说道:“嗯,是不能让旁人知道……我大概,是在你府里待的时间长了,有些太过疲惫……”
青灵听他如是作答,紧绷的心弦稍稍松懈,“那你先休息一下,我去做些药膳让人送来。”
语毕,起身退出了内寝。
不久,王后诗音匆匆驾临承极殿。
她摆了摆手、示意侍女们放下东西就立即退下,自己取过一盏青玉药碗,斜身坐到了慕辰身边。
“陛下,”她轻唤了声,见慕辰缓缓睁开了眼,才又继续说道:“青灵说你这几日太过劳累,让我把这碗药羹给你送来。”
说着,一手托着碗,一手扶住正撑身而起的慕辰,将倚枕挪置于他的背后。
慕辰此时已是十分冷静,从诗音手中接过药碗,淡淡问道:“青灵呢?”
诗音说:“说是要先回府中交代一声,晚些时候再入宫问安。”
慕辰沉默了片刻,“你待会儿让人去帝姬府传个话,告诉青灵不用再入宫了。”
诗音偷偷研究着慕辰的神色,嘴上顺从地应允道:“好。”
她有心趁机再试探一二,遂将视线投向慕辰手中的药碗,微笑道:“从前不知,原来青灵帝姬竟是懂得厨艺之人。为做陛下手中的这碗药羹,从生火到配料,她皆是亲力而为,看得御膳监的一众人等个个都目瞪口呆的。”
慕辰垂目凝视着手中散发着药香的羹汤,想起那些尘封于脑海中的遥远往事,半晌,略带自嘲地轻笑了声,道:“有何好惊讶的?她原本,并不是朝炎的帝姬,也不是父王的女儿……”
那时的她,只是一个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甘愿放弃一切、只为他洗手做羹汤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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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姬府内一切恢复如常。
先前消失不见的侍女和仆从又都突然冒了出来,各司其职地埋头干着份内的活计。
青灵站在前厅外的院子里,挥手摒退想上前进言的管事,兀自伫立了良久后,表情微郁地去了后苑。
凝烟正在屋中同兄长谈着话,意识到青灵的到来,默然噤声,站起身来拉开了门。
青灵刚抬步上阶,一扬头,恰巧与开门的凝烟撞了个正面,两人的表情皆是微微怔忡。
凝烟招呼似的轻点了下头,低声说了句:“哥哥在里面……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随即便转身朝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青灵的心情一下子缭乱起来,缓缓地走到了门口。
这时,洛尧也走了过来,端详青灵的面色一瞬,又抬手替她捋了捋鬓发,柔声问道:“陛下还好吧?”
青灵听他问得温和,反倒愈加不安起来,靠上前、贴在他胸前沉默了片刻,方才“嗯”了声,随即反问道:“凝烟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与慕辰在花厅见面,其后慕辰晕倒,她便直接与卫沅匆匆将他送回了朱雀宫,中间并没有时间跟洛尧交代。
洛尧拥着青灵,斟酌出言道:“她只说陛下来府中找过你。我也是接到你派人传来的话以后,才知道你是护送陛下回了朱雀宫。”
他笑了笑,“没想到,你行事倒是挺周全的,出了那么大的事,我竟然一点儿察觉都没有。”
青灵撑开身,仰头看了洛尧一眼,“你这人,总是会调转话题……”
她别过身,走到隔架面前审视着上面的摆件,缓缓说道:“我们,过几天就离开凌霄城好不好?”
洛尧意识到什么,意识到有些话题终究不能一再回避,遂踱到青灵身后,扶着她的肩头低声问道:“是不是……陛下跟你说了什么?”
青灵扭头瞪了他一眼,“你现在肯问了?刚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就不信,凝烟什么都没跟你说!”
慕辰在帝姬府里枯等了那么长时间,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
这件事落在任何人眼里,只怕都是奇怪的很。至于他跟凝烟间有过怎样的对峙,凝烟对他们兄妹间不寻常的关系又有过怎样的揣测,青灵更是想都不敢去想。
她并不介意在洛尧的面前剖白最真实的自己,但却无法接受在他最亲近的家人面前、泄露出自己最不堪的过往……
洛尧沉默了片刻,下意识地拥紧了青灵,“你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对现在的我而言,毫无意义。因为无论怎样,我都是不可能再放开你的。”
青灵心底漾出一丝甜意,嘴上却不饶人,“你不放开又如何?要是我不乐意呢?要是我抵死不从呢?”
“抵死不从?”
洛尧勾了勾嘴角,俯身在青灵耳边低语了几句。青灵的脸腾一下红了,转过身掐打着他,“不要脸!”
两人闹腾了一阵,青灵的思绪反倒渐渐镇定下来。
“慕辰他,其实没说什么。”
她缓缓开口道:“他应该,也是努力想跟我做兄妹的……我只是觉得,分开的时间再长些,或许对大家都更好。”
就好像她嫁到了大泽的那段日子里,他似乎就一下子想通了许多事,对她再无从前的那般强势执着……
“而且,”青灵继续道:“我现在是真的需要去一趟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