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阵的入口将众人分散开来,待行近出口之时,又开始将各条不同的路径汇至到了一起。
越往前走,便越常碰见其他入阵的宾客。
因是抱着游戏消遣的目的而来,大部分宾客的神情都很放松,三三两两结伴同行之人,更是谈笑风生、彼此打趣。
也有想着借机显露本事的有心者,一面破着阵,一面四下张望着,盼着自己大显神通的一幕能恰巧被上级或者帝君这样的人物看了去,从此职位擢升、得以重用。
青灵跟在慕辰身边,接连又遇到几队入阵之人,其中竟有先前在宴会上对她大献殷勤的那位鄞州官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索性也不顾什么迷障陷阱了,锲而不舍地追随于帝君和帝姬的身侧,将自己对氾叶政务的各种精通进行全方位的展示。
慕辰对南境诸事确实颇为关注,一手挽着银鞭、应付着阵中突如其来的变幻,一面时不时的,也会淡淡地向那官员询问上几句话。
而青灵一直兴趣缺缺,似神游局外,低垂着眉眼,亦步亦趋地跟着慕辰前行。
行至两侧灌木葱郁的一处路口,忽有成片的细碎之物以旋风般的速度席卷而生,漫天雨落猝不及防地笼住众人。
慕辰揽过青灵,下意识地便要催动火莲诀焚灭袭卷而来的物体,然而一霎那发觉所落之物不过是花瓣而已,遂淡然一笑,再不避闪,只拥紧了青灵,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看,下雨了。”
青灵被慕辰大力揽入怀中,一时尚未完全回过神来,闻言不自觉地抬头仰望,但见漫天花雨,色泽缤纷,飘飘扬扬地倾洒而下。
饶是心情再如何低落,看见这般的景致,她终是忍不住弯出道笑来,伸出手掌去接那翩然而下的落花。
花雨慢慢散去。
路口的另一边,现出了两道身影来。
洛尧扶着阿婧,默然伫立,凝望着青灵的目光中、蕴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青灵感觉到了什么,迅速地从慕辰怀中扭过头来,待看清对面之人的一瞬间,脸上纯纯的笑意顷刻褪了去。
跟着慕辰的那名官员适才一时惊慌,挥袖乱拂,却又骤然瞧见帝君拥着妹妹置身花雨之中、姿态闲适轻松似很享受,于是急急撤力,暗自后悔着差一点就搅了陛下和帝姬的雅兴!
此时他见到洛尧和阿婧出现,抱着调转注意力的念头,伸着脖子谄笑道:“那不是大泽世子和慕婧长帝姬吗?好巧……”
慕辰像是回应那官员似的淡淡“嗯”了声,低头看了眼怀中的青灵,拥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微微收紧。
洛尧扶着阿婧上前,向慕辰见礼。
慕辰问阿婧:“腿是怎么回事?”
阿婧目光微垂,“不小心被机关伤到了。”
青灵撑离开慕辰的怀抱,视线没有焦点地四处游移着,最后盯住了地面,默不作声。
慕辰上前查看了一下阿婧的伤势,从怀中取出一枚火莲讯珠,打算发出讯号召唤禁卫入阵。
阿婧见状阻拦道:“我只是受了点儿小伤,用不着惊动禁军,白白坏了大家游园的兴致。”
一旦讯号发出,园内的一切活动便只能立刻终止,少不了要引发宾客的恐慌和猜疑……
青灵在一旁听见阿婧出言劝阻慕辰,不禁有几分讶然。换作从前,依着阿婧的性子,怕是巴不得马上召来禁军,然后再把负责布阵的官员揪出来一顿责罚。
然而现在,她竟也懂得了维护大局,站在旁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慕晗的失势、方山氏的衰落,让曾经是天朝贵女的阿婧沦为无所依傍的同时,也逼得她不得不委曲求全,小心翼翼地不触怒不麻烦到面前这位掌控着她生死福祸的王兄。
思及此,青灵原本纠结复杂的心绪,再度翻搅起来。
她缓缓抬起眼,对慕辰说:“阿婧说的不错,还是不要惊动禁军了。我们扶着她慢慢走出去就好。”
慕辰看了眼青灵,将手中的讯珠收了回去,“好。”
他倾过身,将阿婧打横抱起,“走吧,这样快些。”又转向洛尧:“烦劳世子先行探路。”
洛尧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依言走到了前面,引领着众人出阵。
青灵跟随在慕辰旁边,一行人默然前行。
那位口齿伶俐的官员,此刻也感觉到了一种古怪的气氛,让他下意识地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来。
按理说,帝君陛下领着两个妹妹,外加一个地位不亚于王族的妹夫,一家人关系再怎么疏远,也至少该有些表面上的客气闲聊什么的。
可一直到走出了迷阵的一刻,这四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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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辰回到自己寝殿时,恰巧遇见从偏殿返回的诗音。
诗音的表情控制得十分得体,仿佛将刚才被慕辰当众抛下之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上前行礼后,又笑道:“曦儿这孩子,一到睡觉的时候就特别来精神,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下了。”
慕辰客气颌首,“辛苦王后了。”
诗音跟着他,缓缓踏入内寝,心里似乎揣着许多的话想要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二人在宫女的侍奉下梳洗换衣,入帐卧榻,彼此各执一半的锦衾,相距咫尺,却默然无言。
诗音早已习惯了慕辰在床笫间的清冷淡漠。若非此次南下鄞州,她恐怕也没有机会能与他同住一殿、夜夜同床共枕……
可今晚,诗音能隐隐地感觉到,慕辰的心情似乎很不错。
她鼓起勇气,朝他靠近了些,将头轻轻倚到他的肩上,低声道:“陛下今夜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慕辰于怔忡中回过神来,反问诗音:“为何这样问?”
诗音牵出微笑,“不为何,只是感觉而已。臣妾妄自猜测着,许是今夜的这场宴会、进行得很顺利吧。”
她心里很清楚,慕辰并不喜欢后宫中人参涉政事,纵是自己身份特殊,背后又牵连着王室与莫南一族的各种关系,但在议论朝政一事上、仍然还是需要把握分寸的……
果不其然,慕辰闻言后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道:“从前只道你行事理智,却不知原来你也是会单凭感觉来做判断的人。”
诗音沉默下来,半晌,方才又缓缓开口道:“所谓理智,很多时候,其实不过是不得已罢了。”
顿了顿,声音愈加放得柔婉,“算起来,臣妾与陛下相识,已经四百多年了。这么长的时间,臣妾自认,对陛下还算是有些了解的,否则当初在舅父府中,也不敢那般大胆地接近陛下。”
慕辰被诗音的话勾起回忆,一时亦有些怅惘,嗓音微沉地“嗯”了声,“我记得。琰的几位姐妹,本都是生性活泼之人,却偏偏对我有些刻意的疏远……只有你愿意同我说话,与我一起谈论诗词、赏花品茶……”
诗音朝慕辰又靠拢了些,“陛下可还记得,有次我央着你,从符禺山偷偷移了株旻珠兰花出来,想栽种到舅父的园子里,不料却让那花的灵力毁掉了满园的花草,气得舅父吹胡子瞪眼的、可憋着又不敢朝你发火。”
慕辰想起这桩陈年轶事,也不禁微微而笑,“后来淳于族长写了封信给我师父,措辞甚为伤痛,师父只得送了许多符禺的奇花异草用作赔礼……”
诗音轻笑出声,“是啊。所以最后,舅父倒成了赢家……”
两人皆陷入对少时往事的追忆之中,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沉默了许久。
半晌,诗音突然意识到什么,半支起身来,“陛下……臣妾刚才一时失言,乱了称呼,还请陛下恕罪。”
慕辰抬眼看着她,神情温和,“你何罪之有?” 伸出手,缓缓将她揽入怀中,沉吟说道:“以后只有你我二人时,还像从前那般称呼便是。”
诗音的心绪疾速起伏了片刻,今夜一直暗自压抑着的那些情绪、在这一瞬顷然溃散,喉间也隐约涌起了哽意,伏在慕辰肩头,低低地“嗯”了声。
入宫这么长的时间,同他也有了夫妻之实,却反倒觉得更加地捉摸不透他,甚至有了渐行渐远的疏离感……
他是她的青梅竹马,是情窦初开时携手花前月下的清俊少年,是谈婚论嫁时举世公认的唯一良配。若不是当年祖父被方山修蛊惑,做出那样背信弃诺的错事、将他推入了濒死的绝境,她和他,应该是早已修成了正果,过上了举案齐眉的幸福日子吧?
诗音心底深处长时间压抑着的那一缕畏惧,再度逸了出来,纠缠住她所有的思绪。
他刚才,笑她行事理智,可是在暗讽当年她依从了家族的意愿、弃他不顾?
他一向擅于揣度人心,所以,是否也看破了她那时的犹豫不决?
他时常的冷漠与疏离,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无度宠爱着那个曾于危难之际与他并肩作战的妹妹,是否是在向她宣示着什么?抑或是,一种惩罚?
他不会看不出,她如今,是真心实意地想好好做他的妻子。
对外助他节制莫南氏,对内管理后宫诸事亦是井井有条,甚至于克制住了女子天生的嫉妒情绪,善待他的嫔妃、尽心照顾他与别人所生的女儿……
即便是,今夜他当着众人的面,抛下她,选择同青灵携手入阵,她也依旧努力说服着自己不去计较……
她终归是他的王后,唯一的妻。
普天之下,又有谁能取代她的位置?
可是……
为何一颗心,却总是惶惶然不得安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