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连夜搬出了行宫,住进了鄞州城中的暄王府。
这座王府是她当年随皞帝南下时,跟着慕辰一起入住过的地方。从前下榻的那处院落,一直保留着当时的原貌。卫沅奉慕辰之命、为她栽种的那些虞美人和合欢花,也依旧娉婷伫立。
青灵让秋芷领着人、把自己的随身物品一股脑儿地全从行宫搬入了王府后,便闭门不出,对外只说是要静心研究在南境推行新政的举措。
帝君慕辰对于这位青灵帝姬,一向予取予求,自是不会责其擅自搬离行宫之罪,甚至还特意传了道御令,让涉足新政的各方官员、一律要尽力配合着帝姬的习惯来开展政务。
过得两日,青灵终于重开府门,继而开始频繁出入鄞州各处官衙议事,时而又领众臣往市集街巷中寻访问查、收录民意,忙得不可开交。
鄞州的一些旧臣,曾与青灵在当年处理赋税度支时打过交道,知道这位帝姬绝非是好糊弄的主儿,尤其碰到能省钱抠门的地方,那可是必须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于是赶紧集结同僚,挑灯夜战地赶制出几套符合当地民情的高效施政方案来,将重心放在了如何通过扶持少数族裔振兴农商以增补南境赋税收入之上……
不久,淳于琰也奉了御命,从凌霄城南下入住鄞州,负责总领起整个南境的吏制调整。他与青灵两人虽不直接共事,却常常有所交集,行事起来互为彼此的助力,大有事半功倍之效。这也使得青灵,愈加的忙碌起来。
这日,她与几名近臣幕僚、匆匆自掌管文书编撰的诠因阁返回王府,打算再入书房商讨策略,却在门口遇见了数日未见的洛尧。
四目相望,彼此皆有片刻的失神。
青灵收敛住情绪,沉声吩咐侍从将众官员引至书房,自己则和洛尧去了一旁的花厅。
高大的雕花木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阴霾的天光透射入内,映出一片片深灰色的投影。
两人隔了些距离,沉默无言地立在花厅之中,俱觉得气氛压抑的有些令人难以忍受。
最后,青灵率先开了口。
“你来做什么?”
洛尧垂着眼,“我来跟你说一声,今日我便要回凌霄城了。”
青灵亦是低着头,研究着自己的指甲,“哦。”
顿了顿,终是没有忍住,“我听说了,阿婧被送回朱雀宫养伤了。算算时间,你也该跟过去了。”
洛尧缓缓抬起头,琉璃目中神色复杂,“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我回京,是因为陛下交代了一些事情需要处理。”
青灵抠着指甲,兀自沉默了许久,内心矛盾纠结的情绪,却是如沸水一般的蒸腾灼烫。
末了,她点了下头,费力控制着语气,“嗯,我明白了。你一路顺风。”
她终究,是夺了本该属于自己妹妹的幸福……
不管自己再如何痛恨他的那些模棱两可、巧言令色,人家原就是两情相悦的一对儿。一开始做错了的人,只能是自己,背负愧疚、偿赎罪责的人,也只能是自己!
洛尧怔怔望着青灵,脑中翻来覆去涌现的,是那晚她依偎于慕辰怀中时绽露的纯纯笑意。
那样的笑靥,如月如花、如醉梦中的一缕芬芳,让人不觉沉沦,心甘情愿地想要交付所有……
她明明,是属于那人的。
从一开始,就是属于那人的……
若不是身份的突然转变,让他们不得不放弃彼此,自己在她面前,又岂能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只要那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她就可以义无反顾地舍弃自己,一句解释都不留地彻底离开……
洛尧慢慢移开了视线,沉吟说道:“你也好好保重。助陛下推行新政,与你而言固然十分重要,但权力交替之际最易生乱,你平日出入都需多添一份小心。”
青灵喉咙发哽,分不清是悲是怒,阖目一瞬、又旋即睁开,冷冷道:“这些就不劳你操心了。”
语毕,转身疾步出了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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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尧离开鄞州之后,青灵继续忙着手头上的公务,其后又随着慕辰和淳于琰去了南境重镇栾城、凉夏等地巡视,转眼,便是数月的时间。
王后诗音带着曦儿与一众宗亲,早已返回了凌霄城。
青灵作为唯一留下来随帝南巡的女眷,每日金钿鸾篦、绛裙逶迤,周旋于朝政议事之间针砭时弊,俨然成了慕辰身边最耀眼的一道风景。
孟夏月初,慕辰起驾返京。
青灵接到他要求自己同行的御令,大为不解,找到他争辩道:“为什么我也要回去?这里还有许多的事需要处理。淳于琰都可以留下来,为什么我不能?”
慕辰说:“琰要处理的事,跟你的不一样。”
“我知道。”
青灵道:“你想让他留下来,暗中肃清从前方山氏安插在南境的门人对不对?可既然他做的事恰好会涉及到官吏编制的调整,那我刚好可以挑选一些妖族或人族出身的官员送报御史、予以擢升,趁机推进新政的实施。”
慕辰示意青灵坐到自己身边,亲自斟了杯清茶、握到她手中,语气温和地说道:“你既然知道我留他下来有何意图,就该明白我为何不愿你继续留在这里。‘肃清’二字,向来都少不了要牵扯到刑罚杀戮。个中危险,你应该能够猜测得到。”
青灵思索片刻,讶然抬眼,“你是说……会有人因此而丧命吗?方山氏的那些人……你会把他们怎么样?”
慕辰喝了口茶,淡淡开口道:“为政治国,讲究的是恩威并施。从我登基以来,自认为、为了收服南境的民心,算是用尽了一切可能的方法。可这段时间你跟在我身边,也亲眼看到了,总有那么一些人……难以收服。我其实也明白,直接的干预逼迫,乃是为政者所能采取的最下下策。然而适时的刑罚杀戮,在这种时候,却也是必须的。”
新帝登基,既讲求怀柔体恤、拉拢人心,更讲求铁血果敢、以最快的速度树立起至高无上的帝君威仪。
慕辰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对于新政的推行,也是有所裨益的。”
青灵盯着手中茶杯,“你的意思是,那些反对新政的人……”睫毛迅速地扑扇了一下,“你打算直接除掉?”
慕辰没有直接回答青灵的问题,而是抬起手,捋了捋她鬓边的发丝。
“你最近,瘦了许多。”
他的手指轻快地掠过她的面颊,眷恋地慢慢收回,“我早就告诉过你,推行新政之事,不必太过着急。若是把身体累病了,岂不是得不偿失?还是先跟我回凌霄城,休息一段时日。就算是想在南境吏制上有所安排,大可让人将名单送到琰手里、交由他去办便好。”
青灵还踟蹰于先前的问题,忍不住喃喃说道:“一定……要杀人吗?当初大泽肃清军防,不是就做得很顺利吗?”
慕辰闻言沉默了片刻。
“南境不是大泽。淳于氏虽在南境颇具影响力,却终究比不得百里氏在大泽势同王族的地位,琰也不是百里扶尧,不如他八面莹澈、擅控人心。”
青灵听慕辰提到洛尧,终于从沉思中抬起眼来,言语一时有些凝滞,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慕辰似乎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遂再度开口劝服青灵,语气却比先前多了几分强硬,“总之,你先同我回凌霄城,旁的事,就暂且不要再操心了。”
青灵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最后只得点头应允下来。
随御驾回到朱雀宫,又是一番搬出搬进的折腾。
青灵的侍女秋芷和夕雾,指挥着银阙殿的宫女,将青灵从南境带回的随身衣物饰品文书等物、逐一从舆车上卸下,再鱼贯地抬入寝殿之内。
青灵见状,上前制止道:“这些东西就不用搬了,反正还要再运回城中的府里。”
秋芷似有些疑惑不解,同夕雾面面相觑,“可是……陛下不是说,帝姬今后就一直住在朱雀宫里吗?”
夕雾嗓音娇弱地讨饶道:“对啊,帝姬殿下,您就可怜可怜奴婢们吧。这次南巡一直都在搬来搬去的,奴婢的手都快肿了。”
青灵问秋芷:“陛下什么时候说我会一直住在朱雀宫的?”
秋芷答道:“就是回京前的时候,召了我与夕雾过去交代的。”
秋芷和夕雾都是慕辰安排到青灵身边的侍女。一直以来,她们都更像是直接听命于慕辰的人。青灵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遂径直去了承极殿向慕辰求证。
到了承极殿,碰巧遇见曦儿的乳母抱着小帝姬来觐见帝君。曦儿看到青灵,立刻张开胖乎乎的小手,缠着要她抱着。
青灵只得一面哄着曦儿,一面问慕辰:“到底是怎么回事?宫中我只是偶尔暂住………啊,小曦你别扯我头发!”
慕辰走到青灵面前,小心翼翼的把她的一缕头发从曦儿的魔爪中解救出来,随后凝视着她,缓缓问道:“住在宫里不好吗?有我,有曦儿,你寝宫里的一应事物,也一直都保持着原样。”
青灵躲避着曦儿魔爪的再度攻袭,“可我城中的府邸怎么办?还有金翎湖边那么大一座世子府,也差不多要竣工了……”
慕辰沉默下来,深邃的眸光一瞬不瞬,半晌,开口道:“上次在氾叶行宫问过你的那个问题,现在可以给我一个答案了吗?”
青灵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
那个问题……
那个问题……
是要……同那人和离吗?
她……
愿意……吗?